中秋後的陳家,各種壓抑,無論是下人間,還是姑娘少爺間,說話都小心翼翼的。因為外面的不善言論,因為少夫人的不滿情緒,致使闔府上下的氣氛都死氣沉沉。
平易王府偏南的一處大院中,不少丫鬟、婆子都紛紛伸頭往主臥里瞧。自半個時辰前大少爺回院子後,屋子里從一開始的吵架聲到後來的砸杯摔瓶聲,陸陸續續地已經持續了好長一陣子。
整個院子的人都知自家少夫人的脾氣可大得很,過門不過半年,院子里的婢子就已經換了一大半。不是嫌她們笨手笨腳,就說是礙眼生事,總之將院子里長相微好的女婢都調了走,新換來的無非是些年邁或老實之人。其中的緣由,大家心知肚明,可是夫人不說話,自然也輪不上他們私下抱怨。
此時听屋子里一下安靜了,幾個留辮子的小丫頭左顧右盼輕語道︰「大少爺好不容易這麼早回來一次,少夫人怎麼又發這麼大的脾氣?」
另一個丫頭睨她一眼,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頭嗔道︰「噓,可千萬別讓少夫人給听著了。外面的難听話,你又不是不曉得,都說咱們爺去調戲了少夫人的妹子,少夫人能不怒才怪。」
這時,自旁邊又湊過來一個丫頭,激動附和道︰「可不是,平時大少爺就是多瞧了哪個婢子幾眼,少夫人都會尋事責罰。現在公然調戲起親家姑娘,可不是丟了少夫人的面子嘛。早前二人就不和睦,那天自定國公府回來之後少夫人又尋了大少爺的麻煩,爺半夜就離開了屋子,直到天亮都沒有回來。這還是半年來,頭一次見少夫人獨眠的。」
「對呀,現在大少爺宿在書房都這麼多天了。少夫人要面子不肯先服軟,可咱們家爺也是有尊嚴的,兩人這麼對峙著,可怎麼好?听說今天還是大夫人出了面,少夫人又特地遣了水花姐姐過去侯著,這才將大少爺請回的屋。」
幾人這麼嘰嘰喳喳了一會,首先開口說話的丫頭又嘆氣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少夫人怎麼都不好好同大少爺說話,竟是又吵起來了?這往後越弄越僵,遭殃的可都是咱們。我們這些,不過都是些做粗使活的丫頭,不像木香,少夫人責罰,還有大少爺給護著。」
說者面露羨慕,眼中卻是滿眼不屑。她這才剛說完,便又年長的人接話,輕蔑道︰「呵,不過也是個賣主求榮的奴才。那種優待,給咱們咱們還不要呢~」
「就是就是,當初大表姑娘沒得匆忙。現在沒听外面街坊間的傳言嗎?說不準呀,根本就不是那一回事,木香一直跟在表姑娘身邊,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應該最清楚。而且,舊主子剛沒了,她轉眼就能來巴結少夫人,我看那小蹄子也是個心黑的。可是誰叫她有手段呢,就是少夫人要處置她,還有大少爺幫著她。現在大少爺將她安在書房做事,可不就是想保著她麼~」
「咦,姐姐,木香怎麼賣主求榮了?這事我怎麼不曉得?」
一身量不足的稚**孩笑呵呵地湊上來,滿臉好奇探索,但話剛問完,冷不防就收到眾人的一陣白眼,被遏語道︰「你才剛進府,自然不曉得。不過這種事情還少知為妙,改日傳到了少夫人耳中,仔細叫人撕爛了你的嘴。」
那問話的小女孩听後滿臉惶恐,身子往後一仰,「啊?」瞳孔放得大大的,忍不住驚詫地望著對方。
知情的幾個女孩一見,倒是別有深意地笑了起來。
「你們幾個,還不快去干活。主子間的事,也輪到你們私下討論?」
眾丫頭正說得起勁,從一旁就走來個四旬婦人。眾人見著一個激靈忙分開來,規規矩矩地對來人喚道︰「朱媽媽~」
朱媽媽走過來,轉頭看了眼主屋,復又道︰「還不快散了真是不要命了,敢在這兒嚼舌根,就是少夫人不曉得,傳到大夫人耳中,也有你們受的」
婦人語氣嚴厲,幾個小丫頭立即就低頭稱是,轉身幾個步子就散了開來。而其余听熱鬧的人見狀,便也忙各自回到崗位,重新打理著手中的事。
主屋里,除了外間哈腰低頭侯著的兩個著青衣的婢子,里間就唯獨陳浩寧和薛弄芸二人。薛弄芸眼楮微紅地坐在雕花梨木圓桌旁的凳子上,頭也不抬一下,而陳浩寧只望著面前繡著杜鵑鳴啼百翠花的屏風,負手背對妻子而立。
光滑的地磚上,是破碎的花鳥青瓷螺珠瓶脆片,旁邊還有幾個摔得七八爛的茶盞,露出里面浸泡過的君山銀針茶葉。薛弄芸枚紅色的孔雀線珠芙蓉緞裙微微皺起,上衣的衣襟衣襟被她揉得不整。她一臉不甘和怒意,余光自碎片處轉到陳浩寧穿了墨綠靴子的腿上,目光滯了滯,別開眼,可不等一會,就又瞧了過去。
等了許久,總也听不到眼前的人說話,薛弄芸只好再次抬頭,見對方沒有一絲主動開口的意思,抿了抿嘴只好對著那筆直高挺的身影,壓低了嗓音輕道︰「浩寧,我們不鬧了好不好?」
薛弄芸難得的低聲下氣,听得陳浩寧身子驀然一震。緩緩轉過身,看著妻子,雙手並未離開身後,冷笑道︰「是我在和你鬧嗎?弄芸,你什麼時候才能不這麼無理取鬧,不這麼嬌蠻任性?」
「我~」弄芸站起身來,滿腔不悅,他怎麼可以這麼說自己?
雖然是極為惱怒,但想著自己與他繼續冷戰也再沒有意義。上次的事情自己已經把他惹得很生氣了,雖然心中藏著一肚子的疑惑,可薛弄芸也知道這一刻再橫眉冷對根本就是無濟于事。此刻好不容易將他勸了回來,可千萬不能將他再氣走。
勉強壓下了自己心中那份想要反駁的沖動,薛弄芸打定主意要重修于好,滿臉委屈地就道︰「浩寧,早前是我不好,是我不該胡思亂想,引得你不高興,你原諒我好不好?」
薛弄芸說著就站起身來,走到陳浩寧身前,迎面抱住陳浩寧,雙手環住對方的腰際。
妻子將自己抱得緊緊的,陳浩寧自然知道,高傲如她,何曾有過對人低頭的時候?成親半年,她喜歡操縱一切,喜歡時刻出現在自己面前。在她的眼前,自己不好有一絲的閃神,就是一刻的精神不集中,或者回答她的問題遲緩了片刻,她便會不高興。
自己一直在忍,知道她下嫁給自己委屈了她。母親同自己也說過不少,可是自己是一個男人,怎麼可能連一點隱私空間都沒有?
面對妻子時時的質問,刻刻的關心,陳浩寧從一開始的感動激動到後來的厭煩不耐,等到現在便都成了麻木。這種沒有自我的生活,真的很累,是全身心的很累。
這種感覺,在他過去的十六年中是從來沒有感覺到的。可是陳浩您也知道,這便是她,薛弄芸。她就是這樣的性子,自己娶了她,便必須要忍受這一切。
他以為自己可以忍,以為自己可以適應她的這種方式。可是現在日子越過越久,陳浩寧發現,自己根本不想再那樣委屈自己。每次無人的時候,午夜夢醒的時候,對著依靠在自己身旁的她,自己心中就徒然生出一種感覺。如果當初沒有發生那個事,現在躺在自己身邊的就不會是她,而是落槿。
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對自己關懷卻留有余地,落槿一定不會是弄芸這個樣子。弄芸對自己的每一刻每一件事都想要了如指掌,如果是落槿,自己就一定不會有現在的這些煩惱。反而,若是自己遇到了挫折或者煩心事,落槿會輕聲細語地安慰自己,靜靜地陪在一旁。
陳浩寧發現,和妻子相處的時間越久,他就越發的想念以前的日子。想念起落槿,念她的善解人意,念她的笑語柔聲,念她偶爾羞紅低頭的動作,念她伸手為自己拂去衣上沾著柳絮的舉止……
這一刻,陳浩寧才察覺到以前的日子有多麼的美好。從前的那份溫馨,那份快樂,他卻一直不以為意,總覺得會持續永久下去。
自小他便知道大表妹是同自己有婚約的人,是將來要嫁給自己做妻子的人。
六年前姑姑去了,她到了燕京,出現在自己生命中,一點一滴充斥著自己的視線。陳浩寧看得到的每一處角落都有她影子,就是現在,面對熟悉無比的府邸,很多時候只要一閉上眼楮,似是就能見著那張嫻靜溫柔的臉龐。
六年來,理所當然的,陳浩寧將落槿當成未來的妻子一樣對待。自己一直以為她會一直在那里,不管自己去不去見她,她都會時刻讓人準備著自己喜歡吃的蓮子酥,身上長年帶著自己喜歡的木槿花香,對于自己,永遠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
可現在,一切都沒有了。半年來,陳浩寧都覺得身邊空空的,就像是突然失去了光彩一般。眼前服侍著自己,質問著自己,日夜面對的,不再是那熟悉的人,而是陌生的妻子。
和妻子認識的日子並不長,對于自己來說,完全就是一個陌生的人。而她,就這樣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強勢地想要霸佔自己的思維,她總是想要把握自己的一切。這種感覺,讓陳浩寧反感的同時,更多的是想要避離。
可是他更知道,自己不能避、不能躲。
薛弄芸見自己都已經這般好言相向了,可丈夫還是沒有個回應,松開懷抱,抬頭卻正撞上他目光呆滯一臉深思的模樣。薛弄芸臉上的深情在這一刻全然斂去,推開他繃著臉就大聲問道︰「陳浩寧,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氣些什麼?最近這麼心緒不寧,我問你話也心不在焉,對我時而敷衍,時而冷淡,我都已經不同你計較了,你擺著這張臭臉這是給誰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