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也仰頭去望,勢如吞雲的玉泉瀑布旁,已然不見了她系在崖邊柏樹懸垂下來的那根繩索,想來那許是被哈川合給解了去,猶記得在跌落懸崖前,哈川合吩咐蒙東前去將寂鷹喚來。若換做常人,是斷然不能夠尋到姜郎中所棲息的這地方來,然而寂鷹有一雙大翅,可輕易旋飛落到她如今的身處之地。
「是啊」她輕聲應道,遠眺極目,久久沒有收回,落崖前朝哈川合央求的場景清晰依舊,若哈川合待她當真,是定會不辭辛苦地來尋她的,無論生死。
「看來,這個地方我也是不能久居了。」姜郎中的聲音和藹傳來,他向來是一個不會悖逆命運的人,反而將一切都歸于注定,所以,這分明十分淒涼的話語,卻被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夕顏垂目看向他,忙說道︰「您不必離開,那個來尋我的朋友,定不會將你在此地居住的事情告訴旁人的。」
姜郎中搖了搖頭笑道︰「並不是我不信任你那朋友,只很多事情不能單看表象,喬丫頭這個道理我希望你能夠理解得透徹,與你毫無血緣的朋友,他若做了一次對你不利的事情,那便是不可繼續深交的,因將你真心相待之人,決然不會做出半分傷害你的行為,除非是出于無奈,否則都難以原諒。」
听他這樣說,夕顏不禁想到了寂鷹與她訣別的場景,他那樣毅然堅定地選擇了為國效力,雖對于曾經接近自己的目的有所懺悔,但寂鷹始終將國之重任看得比她這個唯一的摯友要重上許多。不知不覺中,她回想到了許久不見的熠公子,那個最讓她有相見恨晚之感的知己,利用了她的信任。如此看來,姜郎中適才的那話語,也並不是毫無道理。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卻見姜郎中將手中剛剛劈斷堆積整齊的柴木,一根根朝房門不遠處的流水中扔去,忙上前兩步,忍住疾走拉扯到傷口的疼痛,阻止道︰「您先別如此,想來這樣的地方並不容易再尋到第二處,如此便棄了,著實可惜。」隨即一想,建議道︰「況且平常人又怎能到得了這個地方?您盡管放心,我定會囑托那朋友,並承諾絕不會叫他再來攪擾。」
姜郎中轉目思度,終將手中的木柴重新放回到柴堆上,竟輕嘆一聲,說道︰「喬丫頭有時我就會這樣想,既然我如此听信于命,並參與到你與蕭子逸、尹昭軒此生的愛恨情愁、紛擾不休中來,是不是也是一種上天的安排呢?會不會正是對我修仙之途的考驗呢?」
夕顏凝眉望著他,雖不知他到底知道些什麼,但「修仙」二字已經幾次三番地听他提起,不禁想到的曾經對他的探問,他曾揚言他能夠參悟仙機,又說她絕非妖孽,那麼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那些奇怪事情,以及月圓之夜的花桶鎮氣之說又作何解釋?莫非她前世曾為仙家?這樣一個荒唐的想法登時蹦入腦海,夕顏不禁輕晃了晃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些。
「喬丫頭其實很多事情,你自己應該能夠想明白的,只是你不敢確信那事實的存在罷了。」姜郎中轉身朝屋子走去,留她一人于門前寬闊的岩石地上發愣。
畢竟是立在瀑布下的潭池邊,只略微站了一會兒,夕顏便覺得有些涼意,四下望去,才看清這姜郎中居住的環境。正是因玉泉瀑布中斷的這片地方之前從來無人企及,所以除了潭池周圍以及水流兩側的岩石鋪地外,其余地方皆是灌木叢生,有些土地肥沃處甚至有松柏楓樹健碩如蓋,緊挨著崖壁的低端,姜郎中開墾出幾片土地來,種上些常食的菜,想必這種子與平日的糧食,皆是由居住在瀑布最下邊的葉慕裝于籃中,由他自己取上來的。
听到身後有些聲響,夕顏回過頭去望,見姜郎中正在給晾曬在門前的楓葉翻面,問道︰「您不是說不敢輕信周圍之人嗎?為何會收從未相識的葉慕做徒弟?」這也是一直縈繞在她心中的疑惑,姜郎中向來都是個行徑孤立的人。
他正伸向那楓葉的手因這話頓時停住,片刻,拾起楓葉,在眼前翻來覆去凝望著,淡淡回答道︰「因他曾是蕭家的教書先生,這讓我想到了許多自己的過去。」
「您的過去?」夕顏更加疑惑了,他在救下喬家之人前,不是一直都為雲游修煉之人嗎?怎會與蕭家有什麼瓜葛?
姜郎中呵呵一笑,說道︰「我說過的,會將一切都告訴你的,但不是今日。」
夕顏知他不會再多透露些什麼,便也不再去無趣追問,只走到那晾曬的楓葉旁,與他一起翻曬起來。
待將每一片葉子都轉了面,她才盈盈抬頭環望這世外之景,起身往瀑布的第二個跌落處走去,也就是玉泉瀑布的第二個懸崖邊,俯瞰而去,雖不及自己跌落下來的地方瞧見的壯觀,卻也是十分震撼人心的,然而要較之前那崖頂風景妙上許多的,是楓山山腳環帶綿延的五彩楓林,因只山腳周圍的楓樹生長地最為繁茂,顏色也最為鮮活。同樣稱奇的,還有貫穿在林間的蜿蜒環山小道,以及點綴在密密林層中的碧池,如同織花錦裳上的琳瑯翡翠佩飾。
「這兒著實是迷人。」夕顏忍不住感嘆起來︰「若是有一日能夠在這里遠俗離世地生活下去,才算是不枉此生。」
「若你狠心放下一切,這並不是個奢侈的願望。」姜郎中從房中拎出茶壺與她飲茶的那個杯盞,置于門前的有些潮潤的木桌上,斟出兩杯茶來,說道︰「這是我自己采摘並炒制的茶葉,用著瀑布的活水煮沸沖泡而成,雖不及你平日喝的那樣醇香價重,但也別有一番風味。」
夕顏搖頭一笑,行至他跟前坐下︰「您將我看得太矯情的,雖是生為太師千金嫁作蕭家為媳,卻從不會有那嫌貧愛富的偏好。」說著,便端起那茶盞至唇邊輕抿,果然茶味要寡淡些,但水卻十分甘甜,又有殘香留于齒舌之間,回味無窮。
「果然與眾不同。」她笑著將杯子往桌上輕放,剛一挨上那桌面,便有一滴細如牛毛的瀑布之水飛濺其中,待定楮望去,卻似乎瞧見,那杯中倒影里的天空上,有一片黑雲,目不轉楮間,那黑雲竟在以極緩的速度變大移動,卻始終是在她頭頂上的那一片區域中。
正疑惑不解時,乍然听到一聲如哨的鷹嘶聲,久久回蕩在這四面峭壁的地方,驚詫間,夕顏猛地抬頭去望,一只有著人身的飛鷹,正盤旋著一點點朝下落來。
原來是寂鷹,在經歷了那般生死之後,再見舊友,夕顏掩飾不住地揚起了嘴角,笑望著,一直到他穩穩落到了地上。
寂鷹也是驚訝地瞪大著雙眼,一收起翅膀,便匆匆走到夕顏跟前,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喜不自禁,卻聲音因激動有些顫抖道︰「你……你還活著」
「當然了我向來福大命大。」夕顏笑看著他。
寂鷹見她無事,這才松了口氣,忽然轉目朝一旁往去,見一個蓄著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不遠處,朝他盯望來。本能的戒心使得他頓時瞥目瞪視,硬生生問道︰「你是何人?怎會在這里?」
夕顏忙解釋道︰「他是長興城中一個有名的郎中,姓姜,當初曾幫過我的忙,不想會在這里同他踫到面。」
「既是一個郎中,為何能到的了這玉泉瀑布的中斷來。」寂鷹敵意不減道。
夕顏站到他與姜郎中之間,擋住他疑惑的目光,說道︰「姜郎中輕功了得,自然不是尋常人,你也不要追問那樣多,如今他救了我,你還要同他咎責不成。」
「自然不是。」寂鷹這才緩下了目光,看向夕顏,見她穿著不合身的男裝,想到哈川合在他臨行前囑咐的話語,手不禁朝她臂上握去,關切道︰「哈少爺說你渾身都被劃傷了,可是當真?」
被他這樣一握,夕顏頓時疼地唏噓,卻強忍著回道︰「我已經涂上了姜郎中調制的藥,如今要好上許多。」
寂鷹見她面露痛色,想來她傷得不輕,忙松開手,欲展翅道︰「我們快些回去吧少爺如今正心急如焚地等待著我的消息。」
「等等。」夕顏忙止住他,回身朝正看著他們兩人的姜郎中走去,欠身道︰「郎中多謝您的搭救,若沒了您,夕顏恐怕是早已粉身碎骨。」
姜郎中只一笑道︰「或許此生,我是注定難以撇開你與他們塵世的恩怨了。」
夕顏含笑望著他,只輕輕答道︰「希望到了所謂時機成熟的時候,您將一切都如實相告,好讓我能明了。」
姜郎中微微點了點頭,隨即看向等在一旁的寂鷹,忽而揚聲,似讓他也能听見道︰「你的這位朋友,之所以會成如此模樣,恐怕是因尚在母胎中時,便受到了巫人的詛咒,他本是人,而並非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