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始作俑者都可以好轉,水墨笑如何能夠接受永熙帝現今的情況?!
「簡御醫,這怎麼可能?!」一旁坐著的蜀羽之也驚懼出聲。
良貴太君情況好轉,但是陛下卻日益嚴重?
這怎麼可能?!
簡御醫看著眼前的兩個主子,在十月末的天,她硬生生地憋出了一頭冷汗,「鳳後,陛下是比良貴太君年輕……可是這些年,陛下的身子……」話頓了頓,然後咬緊牙關一口氣說了出來,「早便已經外強中干!」
蜀羽之听了這話,仿佛身上的力氣一瞬間被抽空了似的,整個人無力地癱坐在了椅子上,臉色在以極快的速度蒼白。
過去的一些記憶如潮水一般涌出了他的腦海。
那一年,他便是因為她身子的事情而被她軟禁了半年之久……
他以為她的身子已經是好轉了的,他真的這般以為的……
可是為何會……
水墨笑也是驚懼不已,眼眸猛然大睜,隨即倏然站起,目光定在了簡御醫身上,似乎欲將她給剮了一般,「你——說——什——麼?!」
什麼叫做外強中干?
她不是一直很好嗎?
不是嗎?!
「你給本宮說清楚!什麼叫做外強中干?!本宮知道她這些日子一直很忙一直很累,可是不過是累而已!她是年紀大了所以方才沒有這般多精力,可是怎麼可能會……」
他的話無法說下去。
或許在心底深處,他已經是信了簡御醫的話。
他一直讓她休息一直讓她靜養不便是害怕這個嗎?
可是為什麼他害怕什麼便來什麼?!
「即使陛下的身子情況再不好,可是也不至于連一個快死的老人都及不上!她還沒到四十!」
「陛下的情況到底嚴重到什麼地步?」蜀羽之帶著顫抖的聲音傳來。
水墨笑的目光猛然剜向了他,在他極力否認永熙帝身子的情況很嚴重的時候,他不允許任何人與他唱反調。
然而,蜀羽之仿若是沒看見他可怕的目光似的,看著簡御醫,重復了問題︰「到底……有多嚴重……」
「當年……」簡御醫看著蜀羽之,「當年陛下的身子便沒有完全康復過來……這些年雖然陛下一直有服藥調養,可是過于的勞心勞力……即便沒有咳血,可是根本便無法完全治愈……前幾日臣前去給陛下診脈,便曾規勸陛下放下政事靜養一段時間……然而陛下卻不願……如今又經了這般折騰,情況更是嚴重……」
「什麼當年?!」水墨笑瞪向了蜀羽之,「當年怎麼了?什麼當年?!」
蜀羽之臉色更是蒼白,呆愣著,無法回答水墨笑的問題。
水墨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告訴本宮,到底什麼當年?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是不是早變知道陛下的身子不好?!」
蜀羽之抬起了視線看著他,除了眼眶有些濕潤之外,仍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蜀羽之——」水墨笑幾乎要瘋了。
蜀羽之方才愣愣地道︰「當年我被陛下禁足半年,便是因為我私下盜取了陛下的脈案,自……皇貴君失蹤以後,陛下的身子便一直在惡化,她從來便沒有從當初的傷痛中走出來……積郁成疾……趙氏的出現,更是讓她……」
話沒有說下去。
然而,這些已經足以讓水墨笑明白了一切。
他松開了蜀羽之的手,踉蹌地後退了好幾步,差一點便站不穩跌倒下來,「積郁成疾……積郁成疾……本宮知道她放不下……本宮一直知道……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該這般……這般……」
這般將自己往死路上送!
她不肯放下政事去靜養,不是因為她放不下,而是她想用最短的時間將所有的事情處理好,然而好去找他吧?
她心里也是認定了,雪暖汐已經死了,所以,她也不想活了!
是這樣吧?
司慕涵,你真的很殘忍!
水墨笑合上了眼楮,落下了兩行淚。
蜀羽之仍舊呆愣著。
暖閣內一股壓抑的氣息。
許久之後,跪在地上的簡御醫方才打破了死寂,「鳳後、翊君,如今追究過去已經沒有意義了,鳳後,臣今日前來除了向鳳後稟報陛下的情況之外,還有便是想向鳳後請示陛下接下來的治療方案。」
這句話讓水墨笑睜開了眼楮,即便是心傷,即便是痛苦,可是,他仍舊無法丟棄一些希望,無法真的將她置之不理,他盯著簡御醫,臉上還有殘存的淚痕,深吸了一口氣道︰「說!」
簡御醫抹了一把冷汗,方才開口︰「鳳後……陛下自然不會連良貴太君都及不上,可是治療疫癥方子的藥都是一些凶猛之藥,臣清楚陛子的狀況,因而不敢下太大的劑量,猶恐陛下的身子會承受不住,也便是因為這般,陛下的情況方才會愈發的嚴重。
良貴太君雖然年老,然而根據脈案,這兩年他的身子仍算是硬朗……最重要的是,對良貴太君,臣等雖然要謹慎,但是卻沒有如同陛下一般的戰戰兢兢,請恕臣說句犯死罪的話,即便良貴太君因為藥力過猛而造成什麼後遺之癥,臣等也不會落得太大的罪責,可是陛下卻是不同……」
「你的意思就是你們怕死,所以方才不敢對陛下下藥?!」水墨笑怒極而笑,「陛下這般多年對你厚待有加,這便是你給陛下的回報?!」
簡御醫連忙跪在地上,「鳳後,臣等並非是這個意思,而是陛下的身子關乎大周的……」
「夠了!本宮不想再听你們這些搪塞之詞,本宮告訴你,若是陛下有什麼事情,即使與你們沒有關系,本宮一樣會讓你們陪葬!」水墨笑聲色皆厲。
「鳳後,臣並非怕死,而是……」簡御醫咬了咬牙,「如今陛下的病情日益惡化,唯一的辦法就是改變方子,加重藥力!若是陛下能夠撐得過去,那疫癥可好,可若是陛下的身子撐不住,那……」
下面的話,她不敢說出口。水墨笑自然是明白。
「不可以!」蜀羽之倏然起身,「你是御醫,怎麼可以用這般冒險的方法?!你明明知道她的身子有多不好,還要……」
「翊君!」簡御醫打斷了他的話,「若是可以,臣也不希望用這般冒險的方法,可是如今已經沒有其他的方法了,這是臣和李院正商議良久之後的結論!若是再不加重藥力,陛下便會因為疫癥而死!改變方子,陛下還有一線生機,可若是這般下去,陛下連一線生機都沒有!鳳後,翊君,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臣等是絕對不敢做出這般冒險事情的!陛下如今陷入暈厥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每喝下去藥不一會兒都會完全吐出來,甚至最後會連藥都喝不下去……屆時……」
「夠了!」蜀羽之厲聲打斷了她的話,「你們是御醫,難道便只想到了這般一個法子嗎?!」
簡御醫抬頭看著眼前兩人,「鳳後、翊君,陛下的病情多延誤一刻便會多一刻的危險,還請鳳後早作決斷!」
「決斷?你讓我們如何決斷?」蜀羽之紅著眼盯著她。
簡御醫低下了頭。
蜀羽之轉向水墨笑,卻見他低著頭,面無表情,當即心頭大駭,「鳳後,不可以——」
水墨笑垂著眼簾,呼吸聲漸漸加重,雙手始終攥著拳頭,許久之後,他抬起眼簾,看向簡御醫,「陛下……怎麼說?」
簡御醫抬頭,「臣等未曾稟明陛下。」
「那便去稟明她!讓她自己決斷!」水墨笑一字一字地道,「本宮不會替她決定她的生死,本宮也沒有這個權力!既然這般多年來她都是自己一個人決定自己的生死,那如今,也該由她自己去決定!」
「鳳後——」蜀羽之大驚喝道。
水墨笑沒有理會她,「你去稟明她,讓她自己作出決定!本宮不會替她擔下這份干系!」
簡御醫也是有些驚愕,呆愣了半晌之後方才起身告退。
待簡御醫退下了之後,蜀羽之便沖著水墨笑發作,「鳳後,你怎麼可以……」
「不然你要本宮如何?」水墨笑雙目赤紅。
蜀羽之一愣。
水墨笑盯著她,「你認為本宮能夠如何?你想本宮如何?本宮還能如何?蜀氏,本宮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你知不知道!本宮沒有這個勇氣去決定她的生死!本宮承受不起——」
他厲喝了一聲,然後整個人無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蜀羽之沉默,一切的憤怒在這一刻忽然消失。
他愣愣地站在了遠處,任由著悲傷泛濫。
半晌,一個宮侍進來,在見了里面的情形之時愣了一下,隨即將頭壓的低低的,然後稟報道︰「啟稟鳳後,太女有要事求見。」
水墨笑沒有回應。
蜀羽之轉過了視線看向那宮侍,「請。」
那宮侍愣了一下,然後方才領命退下。
蜀羽之走到了水墨笑的跟前,彎下腰伸手去攙扶他,「鳳後,我們不能倒下,不可以!」
水墨笑呆愣地任由著蜀羽之將他拉起。
蜀羽之扶著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而這時候,司予述在宮侍的引領之下進來,而她一進來便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眉頭隨即蹙了蹙,然後方才上前行禮︰「兒臣見過父後,蜀父君。」
水墨笑抬起了視線,看向了她,便在蜀羽之以為他不會開口之時,他卻忽然間開口道︰「你來找本宮有什麼急事。」
司予述起身抬頭,便看見了水墨笑臉上未曾干得淚痕,眸子沉了沉,不過卻沒有開口詢問,而是說起了西南大營的事情,「父後,兒臣進宮來是因為西南大營出事了。」
水墨笑神色一變,「出了什麼事情?!」
司予述有些意外,「父後不知道?大皇姐未曾稟報父後?」
「本宮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水墨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聲音有些有惱怒。
蜀羽之雖然也是緊張于西南大營的事情,但是同時也擔心水墨笑會因為司慕涵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一事而遷怒司予述。
司予述沉吟會兒,然後便將事情一一說了一遍。
水墨笑和蜀羽之兩人听了頓時臉色大變。
「此事牽連太廣,因而兒臣在得知消息之後第一時間便進宮來。」司予述正色道,「還請父後示下,此事該如何處理。」
水墨笑盯著她好半晌,然後方才一字一字地道︰「你是太女,這件事你心里也定然是有想法,既然有想法,那便直說就是了!」
司予述眉頭輕輕一蹙,因為水墨笑的語氣,這幾日他們雖然不算親近,也雖然都防著各自,但是兩人都是客客氣氣的,可是如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心里疑惑,但是司予述卻還是摁下了,決定先將眼前的事情給解決了之後再說,「兒臣以為,此事不能徹查。」
水墨笑聞言,沒有詢問原因而是直接便說出了一句極具殺傷力的話,「你便這般著急著掌控軍權!?」
這話一出,不但司予述震驚,便是一旁的蜀羽之也是驚愕。
司予述看著水墨笑,思緒快速轉動,會兒之後,冷靜道︰「兒臣可是做錯了什麼讓父後這般想兒臣?」
「西南大營一年的軍需有多少本宮不知道,但是本宮知道這等行為有多惡劣,更是知道若是連這般事情都不查得話,那大周便無律法可言,軍中的將士也會因此寒心!」水墨笑一字一字地道。
蜀羽之看著他,心里不禁暗暗著急,鳳後終究還是遷怒了。
司予述沒有絲毫的驚慌,「可父後又可曾想過,若是在這個時候徹查這件事會有什麼後果?軍中出現蛀蟲的確是不能不除,可是如今母皇病著,朝中原本便人心不穩,東南一事懸而未決,若是這時候作為京城安危唯一保障的西南大營也出事,那京城還有何安全可言?在危難之際,什麼都可以亂,但是只要軍隊不亂,便不會出大事!即便出了大事,也可以將其平息!父後說的沒錯,若是將士知曉朝廷對這件事不聞不問會寒心,可若是根本便不存在這件事,那今日西南大營一事也不過是兩個士兵之間的小沖突罷了!」
「根本不存在這件事?」水墨笑冷笑,「太女是想欺瞞天下?」
司予述神色冷凝,「若是可以讓天下太平,即便欺瞞天下又如何?」
水墨笑盯著她,眼底有什麼情緒在醞釀著。
蜀羽之見狀,便插話道︰「鳳後,太女所言極是,即使這件事要處理,也不急一時,如今最要緊的還是陛下的病情!」
司予述眸光一閃,母皇的病情?鳳後態度的轉變是因為母皇病情有新情況?
「陛下的病情?」水墨笑卻是譏笑了起來。
「鳳後……」
水墨笑沒有給蜀羽之說下去的機會,而是盯著司予述道︰「西南大營一事,你愛如何做便如何做,不要假惺惺地來跟本宮商議!」
司予述半眯起了眼楮,「父後,兒臣是不是做了什麼讓父後誤會?」
水墨笑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著她。
司予述沉吟會兒,「父後,兒臣不否認曾經想過掌控全局,但是兒臣也明白,單憑兒臣的能力還不足以掌控全局,所以,兒臣方才事事來與父後相商,西南大營一事,兒臣的確沒有存著私心,一切都是以大局為重!父後,兒臣相信,即便大皇姐也會同意兒臣的決定的!在這個時候,西南大營便是京城安危是母皇安全最大的保障!若是西南大營不穩,將來若是其他地方有變,京城便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其他地方有變?」水墨笑譏誚出生,「你是說蒙君怡會造反嗎?」
司予述擰緊了眉頭,「父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下面要說的是不是便是要本宮將禮王給殺了,好免除這個禍患?」水墨笑打斷了她的話,「太女,陛下出事這般久,你每一日都來見本宮,可是說的都是朝政上的事情,而你母皇的病情,你一句話也未曾提及過!或許禮王真的不安好心,可是至少她仍是念著你母皇,即便不是真的,但是也好過你一句話也未曾提及!」
司予述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水墨笑站起了身,冷冷地說道︰「你放心,本宮既然答應了你母皇會幫你便絕對不會食言,你的太女之位坐的很穩,不需要這般著急便鏟除異己!西南大營的處理或許你是對的,可是你方才說你沒有私心,太女殿下,本宮不是不諳世事的男子,本宮很清楚你能夠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若是父後堅持這般想兒臣,兒臣也無可奈何!」司予述沉聲道。
水墨笑嗤笑,「本宮如何想根本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方才是大周的太女!既然你已經決定好了如何處理,那便去處理就是!還有,往後也無需日日前來本宮這里商議朝政一事,本宮厭煩了這種虛假的客氣!」
說罷,便拂袖離去。
便在他方才從司予述身邊走過之時,司予述忽然間叫住了他,「父後!」
水墨笑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兒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讓父後忽然間對兒臣這般不滿。」司予述轉過身,神色冷凝,「父後也可以質疑兒臣想趁機獨攬大權趁機排除異己,可是,父後沒有權力質疑兒臣對母皇關切!」
水墨笑轉過身,目光冰冷無比。
「父後,你捫心自問,若是兒臣日日向您問及母皇的情況,你又會如何猜想兒臣?是不是會猜想兒臣問及母皇的情況是不是想做其他打算?是不是盼著母皇駕崩好繼承皇位?」司予述聲音中添了一抹自嘲,「在父後的心里早便定了兒臣的罪名,即便兒臣說什麼做什麼,也都可以被當做是別有用心!兒臣不說不問,那是因為兒臣清楚,這個時候不管兒臣說什麼,在父後的心里,都會生出其他的想法,都不會相信兒臣是真心的關心母皇!」
水墨笑面容顫抖,抿唇不語。
「西南大營一事兒臣會和大皇姐商議著解決,若是父後真的覺得兒臣有異心,可以下令讓大皇姐獨自處理。」司予述沉聲道,「父後手中握著傳國玉璽,有獨斷專行的權力!」
水墨笑眼眸倏然大睜,但是卻沒有說話,而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之後,便轉身離去。
司予述的雙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太女。」蜀羽之緩步上前,「別怪鳳後,他是因為擔心你母皇,所以方才會這般。」
司予述轉過身,「母皇的病情不好?」
蜀羽之看著她,沉吟會兒,「很不好。」
「為何會這般?」司予述忙問道,神色緊張焦急,「有了方子,按著方子治療即可,怎麼會不好?!」
「情況有些復雜。」蜀羽之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這些年,陛下的身子便一直不好,只是一直瞞著罷了……太女,陛下她……」
話始終沒有說出來。
「總而言之,朝堂便交給你,其他的事情,可以避免便避免吧……陛下……我們不會讓陛下有事的!」
司予述沒有再問下去,從朝和殿里面出來,天色已經全黑了,月末的夜空,黑得連一點星辰也不見,走在宮燈璀璨的宮道上,司予述卻仍舊是感覺眼前一片黑暗。
黑得看不見前路。
皇宮四處仍舊彌漫著焚燒防疫藥材的味道,即使寒風已經悄然襲來,卻仍是吹不散這股氣息。
司予述沒有離開皇宮,想原是想去觀星殿,以往,在這個地方,她的心可以安寧下來,可是如今,那里已經成了一片廢墟。
望著觀星殿的方向,司予述攥緊了拳頭。
在她的心里,仿佛已經認定了,一切都是蒙斯醉設計的。
因為他們的設計,她失去了許多許多,便是在如今,她看似大權在握,可是,仍舊是在失去。
司予述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佛堂。
像是有什麼在引領著她似的。
或許,是她的心需要尋找一個可以安靜的地方。
佛堂內傳出了敲打木魚的聲音。
司予述猶豫了半晌,終究是進了去。
而在佛堂的誦經室內,程氏跪在了佛像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誦著經書上的經文,他的面容很憔悴,蒼白蒼白的,顫抖著的雙唇也干涸著。
程秦端著又熱了一遍的晚膳進來,神色極為的擔憂,「大師,你先用些晚膳吧……」
程氏沒有回應,繼續誦著經。
程秦將手中的托盤放在了一旁,然後走到了程氏的跟前跪下,「大師,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您的身子受不住的。」
程氏仍未停止。
「舅父。」程秦改變了稱呼,「秦兒求求你先吃些東西,即便是一點也好!舅父,秦兒知道你擔心陛下,可是你也不能這般折騰自己啊!這些日子你只是喝水,幾乎都沒有吃過吃食,還這般日夜不停地誦經祈福,你的身子會受不了的!舅父,秦兒求你了!即使是陛下也不會想舅父這般不愛惜自己的!」
程氏誦經的聲音停了下來。
程秦大喜,「舅父,我們先吃些東西,就一會兒,吃完了秦兒陪你繼續誦經!」
說罷,便想扶程氏起身,然而程氏卻拒絕了。
「舅父——」
「秦兒。」程氏緩緩開口,聲音有氣無力,「我是不是很沒用……」
程秦一愣。
程氏抬頭看著眼前的佛像,「從她出生開始,我便未曾盡到過做父親的責任,未曾給過她一絲保護……即便是在她最艱難的時候,我也無法給她任何幫助,甚至是現在……我也幫不了她!我在這里念了這般多的經,可是……她卻還是躺在那里……還是……」
話落,他合上了眼楮,淚水隨之落下。
「舅父不是的!舅父的誠心定然可以感動上蒼,陛下定然會安然無恙的!」程秦忙道。
程氏睜開眼楮,「她雖然有很多缺點,也雖然做錯了許多事情,可是她是一個好皇帝,她很努力地去做好一個好皇帝,她不該遭受這些的,不該的……你若是有眼,便幫幫我,便救救她……若是要真的要拿我的命去!將我的命拿去,讓她活著!她還年輕,她的路還長!她還可以為天下蒼生造福!我求你——求你——」
「舅父……」
程氏沒有再理會他,繼續誦起了經。
程秦愣住了,抬頭看向那高高在上的佛像,心亂如麻。
他該怎麼做?
該怎麼做?
舅父說她是個好皇帝,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天下蒼生,可是……
可是他的那些死了的親人又該如何?
如今她染了疫癥,是報應嗎?
可即便她死了,他的家人,也都回不了……反而會有更多更多的百姓受難……若是她這個時候死了,甚至可能天下大亂……
他沒想過自己可以親手報仇,可是,他卻不止一次地詛咒她!
如今,是他的詛咒應驗了嗎?
是嗎?
程秦看著程氏一臉的沉痛虔誠,呆愣了許久,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他做不到在這里如同舅父一般誠心地為她祈求上蒼。
他真的做不到!
程秦像是逃難一般奪門而出,然而,卻撞上了站在門外的人。
司予述一直站在門口,只是卻未曾預料到程秦居然會連這般一個人站在門口都沒有發現,因而被他這般一撞,也踉蹌了幾步。
程秦大驚,在一陣的慌亂之後,方才後退,然後抬頭,便看見了司予述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容,眼眸隨即因為驚愕而瞪大。
司予述雙手負在了身後,目光清冷地盯著他。
程秦呆愣了好半晌,然後方才慌忙行禮︰「見過……見過太女……」
司予述沒有回應,只是盯著他半晌,然後,又越過了他,看向了絲毫沒有察覺到身邊有事發生的程氏,隨後,緩緩道︰「照顧好大師。」
話罷,便轉身離開。
沒有責難也沒有怒意,只是淡淡的交代。
出了佛堂,重新走入了夜色,然而,程氏的那番話卻始終縈繞在了她的耳邊。
她是個好皇帝。
好皇帝……
可她為了當好這個皇帝,犧牲了多少人?傷害了多少人?
司予述停下了腳步抬頭看著黑漆漆的夜空,心頭一片冰涼,若是她如願登上了皇位,是否也會變成這般?幾十年後的她,是否也會是第二個永熙帝?
或許,她會走的更加的悲慘。
因為這個世上,她沒有一個深愛的人。
她愛琝兒,她的弟弟,可是她也知道,終有一日,琝兒也會離開她。
他會有他的幸福生活!
而她,又會是孤單一人。
她不愛白氏,即使白氏很好,可是,她的心,無法生出任何的漣漪。
而白氏……
或許也是不愛她。
他只是嫁給了她,所以,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然後,以為自己愛上了她。
母皇,你這一輩子或許過的很苦,可是,卻也很幸運,你愛過人,即使我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愛父君,你還有許多深愛你的人!
父君!
父後,蜀父君,甚至是豫賢貴君!
他們都深愛過你,至少,曾經深愛過你。
而我,卻從未有過被人深愛的感覺。
司予述低下了頭,輕輕地嗤笑出聲,嗤笑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居然還想著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
愛?
沒有又如何?
她也一樣能夠走下去,也一定要走下去!
司予述抬起頭看向前方,長長的宮道上被一盞又一盞的宮燈照耀,即便也再黑,人總是可以用各種的方式驅散黑暗。
因為這個世界,從來都是事在人為!
她邁起了腳步,心寧靜如水。
「太女殿下!」便在此時,身後想起了一道帶著輕顫的聲音。
司予述轉過身,便見程秦跑了過來。
「太女殿下……」程秦在離司予述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太女殿下,方才奴侍並非有意的。」
司予述看了他一眼,「無礙。」說完,便又欲轉身離去。
「太女殿下請留步。」程秦又道。
「你還有事?」司予述蹙眉道。
程秦看著她,「太女殿下,奴侍能不能求求你進去勸勸大師?自從大師從交泰殿回來之後便一直跪在佛像面前誦經,上一次吃東西也是在昨天午時了,而且也只是吃了一小半碗米粥而已,太女殿下,奴侍知道大師是在擔心陛下,可是大師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若是繼續這般下去,大師一定會撐不住的!您是太女,若是你去勸勸,大師可能會听的。」
「本殿勸不了。」司予述想也沒想地拒絕。
程秦睜大了眼楮,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般便拒絕,「太女殿下……」
「你若是擔心他,便時刻呆在他身邊照料,若是有什麼情況便立即去請御醫。」司予述繼續道,雖然聲音很平靜,但是卻讓程秦听的渾身冰冷,「體力不支最多只是會暈厥,不會有性命之憂,等大師支撐不下去,他自然便會停下來。」
「你怎麼可以這般說?!」程秦厲聲道,語氣像是在控訴,「即使大師沒有得到正名,可是他始終是你的祖父!是陛下的生父!你怎麼可以這般絕情!」
司予述沒有動怒,不過也沒有改變注意。
「上回你為了我在觀星殿燒紙錢的事情差一點便殺了我,我便認為你是一個有孝心的人,一個有孝心的人,絕對不會是壞人!可是你如今卻為何這般狠心?你可以孝順全宸皇貴君,為何要對你的祖父這般狠心?」程秦繼續喝道。
司予述仍是沒有動怒,只是緩緩地道︰「本殿听聞你姐姐一家子出了意外都死了。」
程秦一愣,隨後怒道︰「關你何事?!」
「若是如今你有一個機會救活他們,你會去做嗎?」司予述繼續問道。
程秦又是一愣。
「你會吧,即使你明知道自己會撐不住,即使你明知道身邊的人會擔心,可是你還是回去做,因為那是你最親的人,只要有一線的機會,不管什麼事情,不管如何艱難,你都會去做,去努力!」司予述聲音漸漸的有些銳利,「如今大師便是這般,既然如此,本殿為何要去剝奪他的希望?」
程秦張了嘴,可是卻說不出話來。
她的話根本便是歪理,可是他卻找不到反駁她的話!可是即使她真的是為了大師著想,難道便不能用另一個更加溫和更加溫情的方法嗎?為何要這般冷漠絕情?!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機會這般不顧一切。」司予述一字一字地道,「本殿便沒有這個機會。」
說完,隨後轉身離開。
程秦沒有追上去,只是愣愣地站在遠處看著她的身影一點一點地遠離自己的視線,在長長的宮道上,便只有她一個人,懸掛的宮燈將她的影子照得很長很長。
孤寂蒼涼。
這樣的背影,這樣的場景,讓他的心頭浮現了這四個字。
隨即,一股酸楚涌出了心頭。
直到背影消失在了宮道的盡頭,程秦方才驚覺自己的心中感受,面色隨即轉為了蒼白,他怎麼會有這般感覺?
即使他知道不該遷怒于太女,可是,他不該有這種感覺?
他居然心疼她?!
……
交泰殿,寢殿外室,李院正和簡御醫相對愁苦無比,即使他們願意將性命豁出去,可是,朝和殿的主子沒有點頭,她們也不敢擅動。
而永熙帝,自從昨日下午暈厥之後,便沒有再醒過來。
她們也嘗試過請豫賢貴君決斷,然而,豫賢貴君卻什麼也沒說,便像是沒有听見她們的話一般。
「如今這般拖下去也不是辦法!」簡御醫焦慮道,「若是陛下因此而出事,那……」
李院正搖頭嘆息,「鳳後不肯,陛下未曾醒來,沒有人下命令,便是你我願意冒險可是總不能拿全族的人一同去冒險吧?」
她是不怕死,反正也活到這個年紀了,可是家人,族人,卻不能不顧。
「如今只能等陛下醒來了!」簡御醫也只好選擇等待。
這話方才說完,那邊,在內室伺候的冷霧便匆忙掀了隔絕內外室的簾子出來,「兩位大人,陛下醒了!」
兩人聞言頓時起身沖進了內室。
內室中,藥味更濃,同時夾雜著某種讓人惡心的氣味。
永熙帝此時正依靠在了蒙斯醉的身上,任由著蒙斯醉一點一點地喂著她喝藥,然後,方才喝不到幾口,便又嘔吐了起來。
冷霧快速上前伺候。
不過是幾日的時間,永熙帝整個人都受了一圈,面容暗黃消瘦,臉龐兩邊都已經凹進去,露出顴骨,那雙沉靜威嚴的眸子此時也僅剩一絲的清明,雙唇此時也裂了開來,整個人憔悴的宛如是油盡燈枯之人一般,
待永熙帝嘔吐完之後,蒙斯醉便接過了旁邊宮侍遞上來的溫毛巾替她擦拭著嘴邊的穢物,然後又開始喂藥。
自從他留下來之後,一切近身伺候的事情都未曾假手于人。
若不是他一直沉默不語,若不是那露在了蒙面白布外的眼楮一直沒有情緒波動,所有人都會以為他對永熙帝是用情至深。
蒙斯醉為何留下來的緣由這里的人都清楚。
可是若不是用情至深,又如何會願意冒這般大的危險,而且照顧的如此精細?
一碗藥,這這騰騰居然喂了小半個時辰。
李院正兩人沒有立即說話,而是等蒙斯醉喂好了藥,然後方才上前開口︰「陛下,臣等有事稟報……」
永熙帝雖然折騰的夠累,但是眼中卻還是有一絲的清明,她靠在了蒙斯醉身上,看著兩人,虛弱地道︰「說……」
李院正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將情況給說了,然後跪在地上道︰「請陛下早作決斷!」
永熙帝沒有回答,而是合上了眼楮沉默。
李院正兩人心底發慌。
大概過了一刻鐘,永熙帝方才睜開了眼楮,「扶……扶朕坐著……」
蒙斯醉神色不動,起身便照做。
冷霧上前幫忙。
好半晌,方才讓永熙帝靠著床頭的迎枕坐著,因為身子虛弱,因而,坐像並不算好看。
永熙帝喘息了好一會兒,然後方才繼續開口,「你們先退下……」
眾人一愣,隨後,方才緩緩退了出去。
蒙斯醉也同樣轉身離開,然而他方才一轉身,手腕卻被握住了,他轉過身,便看見永熙帝也在望著他。
「你留下……」永熙帝緩緩道,握著他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蒙斯醉眼底似乎閃過了一抹什麼,然後,沉默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