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水墨笑的臉色,永熙帝似乎並不驚訝,睜著眼楮凝視了他半晌,便開口道︰「扶朕坐起來。」
水墨笑聞言,面容僵了僵,隨即,便動手扶著她坐起,然後,便道︰「御醫不是說你恢復的很好嗎?為何連坐起來都沒力氣?!」
聲音雖然冷硬,但是,其中的焦慮卻還是泄露了一分。
永熙帝靠著松軟靠枕看著他,淡淡道︰「朕能自己坐便不能讓你扶?」
水墨笑一愣,眼眸微睜,顯然是沒想到永熙帝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訝然過後,便是惱怒,只是,卻忍著,沒有發作,咬著牙道︰「臣侍是陛下的君侍,自然該伺候陛下!」
「病好了?」永熙帝仿若沒看見他的不良情緒似的,繼續問道。
水墨笑咬著牙道︰「陛下是要致臣侍欺君之罪?」
「好了就好。」永熙帝仍舊是淡淡道,「年紀都不小了,便是小病也不能疏忽大意。」
這話本該是關懷的話,可是,听在別人耳中,尤其是此時水墨笑的耳中,卻是有些刺耳,「陛下是說臣侍老了?」
「不是嗎?」永熙帝反問道,有辱火上添油。
水墨笑心中壓抑的怒火騰的一聲竄了起來,正當就要壓抑不住的時候,冷霧領著送藥的宮侍進來。
「陛下,到時辰喝藥了。」
斷藥的宮侍隨即上前,將藥送上。
永熙帝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水墨笑。
水墨笑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意思了,更讓他覺得自己犯賤的是,看著她遞過來的眼神,他心里的怒火竟然笑了不少。
一個念頭隨即也生出。
至少,她還需要他。
是很犯賤,明明氣的要命,可是,只要她給他一絲的甜頭,他卻心甘情願地卑微到了塵土里!
「鳳後,藥需要趁熱服用。」冷霧適時開口。
水墨笑別開了視線,語氣有些沖,「拿過來!」
宮侍將藥呈到了他的眼前。
水墨笑端起了藥,然後,低著頭,一勺一勺地喂到了永熙帝的嘴邊,雖然臉色有些不好,但是動作卻還是輕柔。
喝完了藥之後,又伺候了她擦臉漱口。
「可用了晚膳了?」一切處理完之後,又問道。
冷霧回道︰「陛下午睡之前用了一些吃食,御醫說陛下的身子虛,應少食多餐,晚膳要晚些時候用。」
「可備了壽面?」水墨笑又問道。
冷霧道︰「御醫交代,陛下的腸胃不好,一直都是在吃著流食。」
「生辰如何能夠不吃壽面?」水墨笑臉色沉了下來,「即便不多吃,那吃一口總是可以吧!」
「是奴侍疏忽,奴侍這便讓人準備。」冷霧低頭道,隨後,便與奉藥的宮侍退了下去。
寢殿內,便剩下兩人。
水墨笑不得不將視線放回到了永熙帝身上,「沒有吃東西便喝藥,這好嗎?不是說腸胃不好嗎?」
「這幾日的藥都是調理腸胃的,所以空月復喝比較容易吸收。」永熙帝緩緩道,「藥的時候都用御醫負責,你不必費心。」
費心兩個字,又重新點燃了水墨笑的怒火,「陛下說的對,臣侍是費心了!」
永熙帝看著他,輕輕地嘆息口氣,「你我都過了這般多年了,還要這樣嗎?」
水墨笑一口氣被這一句話堵的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是!是我為老不尊,是我小家子氣!」說罷,便側過身,從床榻上拿起了一個用黃布包著的東西放在了她的身上,「你的東西!」
永熙帝不必打開那黃布也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
「陛下不找人來跟臣侍要,臣侍便親自送來了!」水墨笑口氣仍是不善。
永熙帝看著他道,「辛苦你了。」
水墨笑隨即訝然,盯著她半晌,「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朕打什麼主意?」永熙帝反問。
水墨笑笑了笑,有些譏諷,也有些自嘲,「臣侍不是陛下肚子里得蛔蟲,哪里知道陛下打著什麼主意?」
永熙帝看了他半晌,然後,低著頭,動手打開了包裹那傳國玉璽的黃布,隨後,便看著那玉璽沉默了下來。
水墨笑也沒有說話,心里像是打翻了百味瓶一般,各種滋味磨的他的心難受異常。
是啊,都一把年紀了,他還這般小家子氣做什麼?
還計較這般多做什麼?
可是,像是注定了似的,他這一輩子都可能逃不開這些小家子氣的計較!
有時候也有種恐懼,若是到了有一日,他連這些小家子氣的計較都沒了,這日子還有什麼?
計較,是因為他還在乎她。
沒了計較,便是什麼都沒了。
「墨笑……」永熙帝忽然間開口打破了沉默。
水墨笑愣了一下,隨即不冷不熱地道︰「陛下听錯了,臣侍沒有笑!」
永熙帝抬起視線,看著眼前板著臉的男子,又輕輕地喚道︰「墨笑。」
「臣侍都說了臣侍沒……」水墨笑的話頓住了,臉上隱約泛起的怒意也同樣被僵住了,眼眸,隨著沉默一點一點地睜大,嘴,也同樣如此。
他便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一般,整個人都處于極度的震驚當中。
心,在這一刻狂亂地跳了起來。
呼吸,也不自覺地急促。
渾身,像是流動著一股人流,整個人都滾燙了起來。
「你……」
聲音,發出的極為艱難。
「你……在……叫……我的名字?!」
一字一字的,帶著不敢置信,以及,害怕。
害怕自己的猜測落空。
「是。」相對于水墨笑的反應激烈,永熙帝的情緒卻是平靜了許多,除了眼底閃過了一抹復雜,其他的,並無變化,「朕是在叫你的名字。」
水墨笑倏然間站起,厲聲道︰「你再叫一次!」
永熙帝抬頭看著他,「墨笑。」
「再叫一遍!」
「墨笑。」
「再叫一遍!」
「墨笑。」
「再叫一遍!」
永熙帝卻沒有叫下去,「若是再叫,恐怕要變成莫哭了。」
「我哪有哭!」水墨笑激烈反駁,可是,眼眶卻在這時候不爭氣地涌出了淚水,不過,他仍舊是不承認,一邊抹著那淚水一邊道︰「我怎麼會哭?都一大把年紀了,哭什麼哭!」
「好,沒哭。」永熙帝緩緩回道。
水墨笑擦干了眼淚,然後,狠狠地盯著她,聲音仍舊是厲著,像是在發泄著什麼似的,「司慕涵,你從來從來就沒有這般叫過我!從來沒有!不是鳳後,就是水墨笑,再有就是水氏!你從來沒有這樣叫過我——」
永熙帝沒有反駁,也沒有解釋。
「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水墨笑控訴著,「既然你認了我是你的鳳後,認了我是你的結發之夫,為何一直不叫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害怕……你這樣是因為還恨著我當年所作的事情,甚至躺在你的身邊,我仍舊是害怕會不會有朝一日醒來,你決定要為先帝報仇,收回我的所有……你知不知道!?」
「先帝並不恨你。」永熙帝神色多了一抹隱隱的悲涼,「當年,讓先帝離世的,不是你的算計,而是,皇家的殘酷。」
水墨笑一愣。
「或許先帝也是恨你,所以,方才不殺你,將你一輩子困在了這皇家當中,讓你也將皇家的殘忍一一經受。」永熙帝又道,「也或許……先帝單純只是知道朕需要一個鳳後,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從前,朕認定了一種,可是,如今,朕卻不知道哪一種是正確的,哪一種方才是先帝的心意,在過去,很多朕認為是這樣的,可最後,它卻是成了另一個樣子。」
水墨笑心里的惱火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了微涼與心疼,「陛下……」
「傳國玉璽……」永熙帝低下了頭,看著手中的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玉璽,「朕從未想過,太祖皇帝留下來的傳國玉璽會被朕用作這樣的用途……這枚本該見證一個帝王最威儀的時刻,本該見證一個新時代誕生的玉璽,卻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了人前,又一次,將皇家的骯髒與殘酷攤開了在所有人的面前……先帝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會恨我更勝于恨你。」
水墨笑坐了下來,輕輕地靠在了她的身上,伸手攬著她,「陛下,先帝不會的,她知道,陛下已經很努力了……我知道你這些日子不好過……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心里很難受……不過……」他坐起了身子,正視著她,笑著道︰「陛下,你相信我,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這般多年,這般多的困苦,我們都熬過來了,如今也一樣可以的!陛下,一定可以的!」
永熙帝笑了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不氣了?」
水墨笑一愣,隨後干硬地道︰「我何時生氣過?」
永熙帝笑了一聲,沒有揭穿他的謊言。
「陛下一直不讓人來要這玉璽,便不怕我據為己有了?」許是想緩和尷尬,水墨笑挑了一個話題,不過,方才開口,便後悔了。
永熙帝卻不以為意,「你不敢。」
「若是臣侍敢呢?」水墨笑又被激起來了。
永熙帝淡淡笑道︰「不過是一塊玉璽罷了。」
水墨笑臉色一僵,隨後連忙道︰「不管這玉璽的真實用途有多大,如今,還給你了,臣侍也可以睡個安穩覺。」
永熙帝但笑不語,隨即將玉璽包好,放在了床內側的枕邊。
水墨笑見她這般收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這樣重要的東西,她便這樣放著?便真的這樣放心?不過會兒之後,有轉念一想,誰能在她的枕邊偷東西?!隨後,便將這個話題擱下,「良貴太君的事情,便這樣算了?」
永熙帝聞言,臉色一沉。
水墨笑見狀,神色也凝重起來,「德貴君話你也應該是听出來,你覺得……她們真的會對自己的生父動手?」
永熙帝沒有回話,臉色又沉了幾分。
「康王和樂王一直守著良貴太君的遺體,便是梳洗更衣,也是康王正君和樂王正君親手做的,宮侍根本插不上手。」水墨笑雖然不想理會這事,但是情況還是一點不露地傳到了他的耳邊,「雖然說是孝順,可是這樣……」
「好了。」永熙帝打斷了他的話,「這事你既然不想管,便讓德貴君處理就是了。」
水墨笑沉吟會兒,也沒有再說下去,「那西南大營的事情……」
「朕不能殺她們。」永熙帝沒有回避這個問題。
水墨笑一愣,「良貴太君死了,你若是不想追究他的罪責,也便罷,可是西南大營的事情那樣……我可以肯定,此時孝王端王兩人也一樣牽涉其中!」
「先帝就剩下這四個皇女了。」永熙帝緩緩道,「先帝二十幾個皇女,最終便只剩下朕,和她們四人……朕卻只有五個皇女,只有五個!朕不能讓朕的女兒有樣學樣!」
最後的一句話,像是一字一字地從牙縫當中擠出。
水墨笑心里一酸,緊緊地扣著她冰涼的手,「不殺便不殺吧,往後將她們看緊了就是。」
永熙帝合上了眼楮,似乎精神已經用完了,顯得有些疲倦。
水墨笑見狀,「累了?怎麼這便累了?那些御醫是怎麼辦事的?不是說一直很好嗎?」
「朕有些餓了。」永熙帝睜開眼道。
水墨笑忙道︰「你等會,我讓人傳晚膳。」
「不是備著壽面嗎?」永熙帝道,「便用壽面吧?」
水墨笑不同意,「雖然那些御醫不濟事,但是該听的還是要听的,就吃一口!」
永熙帝笑了笑,沒有異議。
水墨笑當即讓人張羅,不一會兒,東西便都送上了,這回他沒有絲毫的不情願,歡歡喜喜地伺候了永熙帝用了晚膳。
「明年我親自給你壽面。」用完了晚膳之後,水墨笑看著還滿滿一碗的壽面道。
永熙帝聞言,神色卻有些恍惚。
「怎麼了?」水墨笑問道。
永熙帝回過神來,「沒什麼。」
水墨笑自然是不信,不過,卻也沒有追問,「方才用完膳食,過會兒再睡?」
永熙帝點頭。
水墨笑見她同意,便說起了閑話來,「……也不知道你對晏兒使了什麼詭計,讓晏兒一心的幫著你說話……一听我說來了,便抱著女兒出宮去了,那一刻,我這心里可是難受的無法形容!早知道兒子是這樣得,當日還不如生個女兒!……不過想想晏兒也是難得了,進宮陪了我這般久,莊之斯恐怕也是極為的不滿,所以才會讓暄兒來傳話,也好,早些回去,方才能夠多生幾個孩子,這孩子,還是要年輕的時候生的好,說起來也是奇怪,自從上回鬧別扭之後,感情也比從前好了不少,怎麼便不見有好消息傳來?……」
絮絮叨叨的,說著的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
永熙帝也沒有打斷他,任由著他說著。
「如今天時越發的冷了,御醫的意思是去行宮靜養一段日子。」最終,總算是將話題繞到了有意義的事情上來,「幾個月前你說想去行宮,我便一直讓人準備著,如今正合適,不如便去行宮住些日子吧。」
水墨笑勸著,不過,心里卻沒底。
在發生了這般多事情之後,他真的不知道她能不能安心離京。
「你去安排吧。」永熙帝卻出乎預料地同意了,甚至不需要水墨笑花心思勸。
水墨笑詫異,「真的去?」
「嗯。」永熙帝點頭,看著他沉吟會兒,「朕想帶著醉兒去。」
水墨笑一愣,心里某種感覺又涌了上來,隨後,深吸了一口氣,將其壓下,「這些日子都是蒙氏在照顧你,帶著他一同去也好。」
「宮里面,不能沒有一個主事的,朕希望你留下。」永熙帝又道。
水墨笑的臉色僵了一僵,隨後,沉默地凝視著她許久,方才開口︰「我明白,我留下來,你放心,我不會在她們鬧事的,你就安心在行宮靜養,將身子養好!」
聲音,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永熙帝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他的手。
水墨笑低下頭看著相握的兩只手,然後抬頭,忽然間道︰「你再叫我名字一次。」
「墨笑。」永熙帝道。
水墨笑垂了垂眼簾,「你叫我的名字,便是要讓我心甘情願為你做牛做馬?」
永熙帝沉默,不知是默認,還是什麼不想解釋。
水墨笑深呼吸了一下,平復下了心里所有的掙扎,他最終,仍舊是屈服,罷了罷了,以當年他的所作所為,還能夠得到如今這般日子,也便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了,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你再叫我一次好嗎?」
「墨笑。」永熙帝如他所願。
水墨笑伸手,緊緊地抱著她,低喃道︰「司慕涵,其實,你的心真的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