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館到雲州府衙,並不算是一段很短的路程。
而整個過程當中,永熙帝一直未曾讓蘇念惜離開過她的懷中。
她抱著他出了醫館,上了馬車,馬車上,也是一直抱著,像是她懷中昏睡著的是一個不能自己行走的孩子一般,到了府衙之後,下馬車,進府衙,進房間,直到,到了床榻旁。
為了讓他舒適一些,她方才讓他離開她的懷中。
蘇念惜躺了下來,睡得仍是很沉。
眉宇之間的痛苦之色,也漸漸地消散。
永熙帝放他躺下,親自為他蓋好了薄被,然後,一直守著。
一整夜,未曾合過眼。
從她在姻緣廟中到現在,其實,她也一直未曾休息入睡,最多,也只是閉目養神會兒。
心中的痛苦讓她的神經一直緊繃著。
戰勝了身體疲憊的本能。
而對于這種情況,冷霧的心里其實並不是不憂慮,畢竟,永熙帝年前還病了一場,行宮三個月雖然修養的很好,可是,這身子方才好,又經歷了喪父之痛,隨後,更是一路奔波。
他擔心,她的身子撐不下去。
可是,面對如此守著蘇念惜的永熙帝,他即便是擔心,即便是想開口相勸,可是,都說不出口。
在失去了十三年之後重新擁有。
這事即便是用幸運二字,也難以形容。
這是奇跡!
不可能出現的奇跡!
永熙帝並沒有一直坐著不動,而是,一會兒為他擦擦臉,一會兒為他整整有些凌亂的發絲,又一會兒握著他仍是有些微涼的手呼著氣,似乎想呼暖他的手。
而每當他給出任何的動靜,甚至只是一個輕輕的表情反應,她都是緊張異常。
她腦海當中的所有神經,都處在了極度的緊張狀態。
夜,漸漸流逝。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夏季的白日,總是來得很快。
天亮了,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看著從窗戶照射進來的晨光,永熙帝的嘴邊泛起了一抹輕笑,低聲呢喃,「阿暖,你看,天亮了,新的一天,開始了……你知道嗎?從前,我最怕的便是天亮時分,因為,我失去你的日子又多了一日……阿暖……」她轉回了視線,看向了床上仍舊是沉睡著的人,「我知道你現在心里一定很恨我……你該恨我的……該恨我的……可是,你會再給我一次機會的吧?」
她的問題,沒有得到回應。
永熙帝伸手,握住了他薄被下的手,本只是想握著他的手,感受到他的溫度,好讓她的心,多一份安寧,可是,她的手方才踫見了他的,便立即感覺到了不對勁。
她面色一變。
隨後伸出了手,覆在了他的額頭之上。
此時,他的臉色比夜里少了蒼白,反而是有些紅潤。
她以為,他是好轉了,可是當她的手覆在了他的額頭之上之時,這個美好得想法,被打破了。
他的額頭發燙。
他,發燒了!
「來人——」
永熙帝厲聲喚道,心,慌了。
阿暖,你不要有事!
不要!
我還沒跟你道歉,我還沒有給你說對不起,我還沒告訴你我愛你!
阿暖,我們還沒有回家,你不能有事!
你不可以有事!
其實,只要永熙帝冷靜下來,便會發現,情況並不是很糟糕,在經過了昨夜的一番折騰之後,會發燒,其實,是在意料之中。
冷霧很快便將李大夫給請來了。
而李大夫或許是昨夜經受過了各種各樣的恐懼,此時,雖然仍是有些驚慌,但是,比起昨夜卻是好了許多,至少,她能夠頂得住永熙帝的壓力,順利地診了脈。
「回……回……貴人……這位主子的燒並不嚴重……一般而言……昨夜這位主子那般病癥之後,都會出現低燒的癥狀……只要按時服藥,便不會有事……」
「你確定?!」永熙帝咬著牙,一字一字地道。
李大夫不敢抬頭,但還是肯定地說道︰「確定。」
永熙帝高高懸起的心,漸漸地落下,「去開藥!」
李大夫像是得了特赦令一般,轉身便出了去,雖然她還未弄清楚這女子的身份,不過,能夠讓州府大人也如此重視的人,必然是極為尊貴之人。
雖然李大夫說沒有大礙,可是,為了以防萬一,永熙帝還是下令讓雲州州府將雲州城內所有大夫都找來府衙。
雲州州府自然不會說個不字,很快,便將人都給請來了。
雲州城府一共有十位大夫,而醫術最高的便是李大夫,否則,昨夜雲州州府也不敢帶著永熙帝去,除了李大夫,還有昨夜死了的那個大夫,其余的八人都被安置在了屋子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里。
眾人,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見了所有大夫都在這里,都不禁各種不安。
雲州州府也沒讓人告訴她們任何,只是讓她們在屋子里面安心地等候,若是有需要,便會立即來讓她們。
八人自然也是知道外面在罩著什麼人,不過,對于昨夜的那般大動靜,卻知道的不多,此時,只能做出各種的揣測。
而最可能出現的事便是人找到了,不過,出事了。
想到這個可能,幾人更是不安,若是真的找到了那全宸皇貴君,而人出事了,那她們這些來叫來給他診治的恐怕也難逃殺身之禍。
她們都是有些年紀的人,自然也知道十三年前東南的一場腥風血雨。
可是,即便是惶恐,她們除了等待之外,也沒有其他任何的辦法!
而便在州府衙門內因為蘇念惜發燒一事而人心惶惶之時,外面,悄然傳出了,永熙帝在雲州以及全宸皇貴君被尋獲的消息。
即便是雲州州府極力掩蓋消息,但是,昨夜的事情,始終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看見。
人多眼雜,更何況,還是如此重大的事情。
雲州州府得知消息之後,大為震怒,可是,也絲毫沒有辦法,只能盡力補救,而唯一補救的辦法,自然加強州府衙門的戒備。
因為傳出這個消息,而蒙家仍舊被保衛著的事情,百姓也有了各自的理解,而最普遍的便是,全宸皇貴君出現在雲州和蒙家有關系。
大家都知道,全宸皇貴君很得永熙帝寵愛,在失蹤之前,已經是獨寵後宮,而蒙家便有一個兒子在宮中,也就是位居四貴君之首的豫賢貴君,蒙家極有可能為了豫賢貴君在後宮的地位而將全宸皇貴君給囚禁住,或許還和當全宸皇貴君失蹤一事有關系。
蒙府被包圍,住在里面的蒙家嫡系無法得知外面的傳聞,但是,蒙家的其他族人暫且還是自由的,在听到了這些消息之後,都驚恐不已,不少人已經開始準備外逃。
而便在這些消息將雲州城內所有百姓都給震驚了一番之後,百姓們卻發現,城中的搜查以及城門戒嚴,仍舊是未曾停下。
眾人,不明所以。
不管外面如何的流言滔天,在州府衙門內,永熙帝的所有心思都在床榻上還未醒來的蘇念惜身上。
即便李大夫說了燒並無大礙,但是,在短時間內,蘇念惜的燒也是不可能退下。
而永熙帝似乎能夠做的,便只是守在他的身邊。
「陛下,你從昨夜開始便沒有吃過東西,不如先吃些東西休息一下吧。」冷霧上前,低聲勸道,「奴侍將吃食端進來。」
「朕不餓。」永熙帝想也沒想地拒絕。
冷霧無法繼續沉默,「陛下,若是你也病倒了,那便更加無法照顧皇貴君了,皇貴君的燒已經漸漸退了,陛下便用些吃食吧。」
永熙帝抬頭看向他,目光不悅。
「陛下,奴侍相信皇貴君也不會希望陛下這般的。」冷霧隨即跪下,「陛下找回皇貴君了,往後的日子還長著,陛下定然可以和皇貴君好好相聚的,可若是陛下因為照顧皇貴君而病了,皇貴君定然會難過的。」
永熙帝臉色似乎稍稍平緩了下來,收回了視線,看著因為發燒而睡得並不安穩的蘇念惜,「冷霧……你說,阿暖會原諒朕嗎?」
冷霧一愣,「會的,陛下,皇貴君只是難過方才會說出那句話,奴侍相信,在皇貴君的心中,最在乎的還是陛下。」
永熙帝嘲弄地笑了一聲,「十三年了……這十三年來,他是怎麼過的?若是這一次……不是因為父親病逝,朕一輩子都不會來雲州……他便要繼續受苦……繼續……他該恨朕,該恨的……即使……他不願意原諒朕,朕也不會怪他……」
「不會的。」冷霧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陛下,您和皇貴君還有孩子,即便是為了孩子,皇貴君都不會恨陛下的,更何況,皇貴君一直以來都是深愛著陛下,奴侍曾經听皇貴君說過,他從懂事開始,便一直愛著陛下……這十三年,並不能怪陛下一人。」
永熙帝越是听著這些話越是愧疚,眼前的男子,從懂事開始便一直愛著她,為了愛她,他付出了一切可以付出的代價,可最後,卻被她遺棄了十三年!十三年!多少個日日夜夜?她沒有回答冷霧的話,而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然後,低聲說著︰「阿暖你知道嗎?琝兒和述兒都長大了,也都成親了,琝兒還生了女兒,叫李樂……」
她緩緩地,低聲的,說著兩個孩子的情況。
不是不相信他的愛,而是,她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如何能夠讓他原諒?
她只是希望,看著兩個孩子的份上,他願意再給她一個機會,一個彌補的機會!
蘇念惜眉宇之間輕輕顫動著。
而神色,也帶著掙扎。
他听見了有人在他的耳邊說話,他想睜開眼楮看看究竟是誰,可是,此時,他便像是被困在了一個黑暗的空間里面,不管如何的掙扎,他都無法掙月兌眼前的黑暗。
是誰?
是誰在跟他說話?
是誰?
身上的痛楚消失了,可是,心中那壓的他無法喘息的大石,卻仍舊未曾消失,反而,越來越重。
是誰在跟他說謊?
她在說著什麼?
為何他听不清楚?
為何,聲音如此的熟悉……
是誰?
為什麼聲音熟悉,但是,他卻想不起究竟是誰?
他怎麼了?
他在哪里?
哪里?
為什麼會這麼黑?
為什麼他看不清楚前方的路?為什麼?
他在哪里?
是……
是死了嗎?
他死了嗎?
不……
他不能死!他還不能死!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很多事情……
可……
是什麼事情?
他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做?
為什麼他想不起來?
不!
他不能在留在這里,他要離開這里,他要回去……回去……
回去哪里?
好黑!
好黑好黑!
不!
前面有光,有光,在前面很遠的地方有幾點亮光。
他要過去!
他拔腿便跑,可是,方才跑出了一步,身子,卻猛然地往下陷……
水!
冰冷的水在吞噬著他!
呼吸,被奪去。
救命——
他拼命地掙扎著,拼命游著。
忽然間,黑暗消失。
他在水中,可以看見水面上的日光。
他想往上浮,可是,身下,卻有有一只手,緊緊地拉著他,不讓他離開。
救命——
救命……
黑暗,再一次襲來。
漫天漫地的黑暗。
雪暖汐一听司慕涵這話頓時震驚不已,「涵涵……」
「我和你去!」
「不行!」
「我會水,而且我也學過在水下搏斗,涵涵,你讓我去!……我說過,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可以殺的!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涵涵,你讓我下水幫你!」
他一次有一次地求著那個人,黑暗中的他緊緊抱著的那個人。
可是,回應他的,都是拒絕。
「你和我一起我無法專心……」
他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可是,最後,她仍舊是,拉開了他。
茫茫的黑暗中,她離他,越來越遠……
他伸出了手,想去拉她,可是,怎麼也拉不住她。
怎麼也拉不住……
涵涵……
刻入了骨子里的呼喚,又一次從他的最終喚出。
黑暗中,她的面容,漸漸的清晰。
又是她!
又是那個人!
她就是那個涵涵嗎?
就是……
糾纏了他快一年夢中的之人嗎?
是母親口中所說的那個人嗎?
可……
為什麼……她一次有一次地放開他,一次有一次地丟下他?
為什麼?
為什麼?
她就是他愛的那個人嗎?
是她嗎?
為什麼?為什麼要丟下我?為什麼一次有一次的不要我?為什麼——
黑暗。
重新彌漫了他的一切視線。
冰冷刺骨的感覺回到了他的身上。
呼吸,開始窒息。
他……
要死了!
要死了!
可是,他不想死,不想死……
他答應過了涵涵,會等她回來的,會的……
不要……
不要拉我……
放開我……
放開我——
「啊——」淒厲的厲喊從昏睡的人口中傳出,蘇念惜倏然坐起了身子,然後,蜷縮成了一團,頭壓的低低的,像是,在恐懼什麼似的。
他的身子,不斷地戰栗著。
神智,仍舊未曾能夠從黑暗中逃離。
冰冷的感覺,還是蔓延在了每一寸肌膚中。
「阿暖?」永熙帝在驚愕了一瞬間呆愣之後,方才,猛然握著他的肩膀,聲音,緊張而焦急,「阿暖?阿暖?」
她一遍又一遍地喚著他的名字。
可是,都沒有得到回應。
眼前之人,像是還沒有听見一般,仍舊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恐懼當中。
「阿暖,你怎麼了?」永熙帝的臉色也在以極快的速度灰敗下來,「來人——」
冷霧聞言,當即轉身出去喚李大夫。
而這時候,低著頭的蘇念惜,終于緩緩抬起了頭。
視線,一開始是模糊的。
像是,仍舊在夢中。
唯一不同得是黑暗轉為了白色的迷霧。
他的臉龐蒼白如雪,額上,泛著一層冷汗,眼眶之內,蓄滿了淚水,而淚水,正在,緩緩地往外涌,臉龐上,已是淚跡斑斑。
而在蓄著淚水的眼眸中,彌漫著極深的恐懼。
「阿暖……」永熙帝的心,像是在被一把鈍刀割著似的,鮮血淋淋,「阿暖,沒事了,阿暖,沒事了……」
她伸手,撫著他的臉龐,輕輕的,擦拭著他的淚水。
只是,卻不管她如何擦拭,那淚水,仍舊是不斷地往下落。
「對不起……阿暖,對不起……」
除了這些話,永熙帝似乎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似的。
而在這時候,呆愣中的蘇念惜,也漸漸地,看清楚了眼前之人的模樣。
眼眸一點一點地睜大。
視線,也清晰了起來。
是她?
是她?
是她——
永熙帝伸手,欲將他摟入懷中。
然而,手還未抱住他,便被他,猛然推開。
「不要踫我——」
他厲聲喝著,聲音中,有著說不清楚的情緒。
在推開了欲抱他的人之後,便,驚恐地往床角處縮過去。
「阿暖……」永熙帝呆愣住了,眼底,有著極深的痛苦。
這時候,冷霧帶著李大夫進來,見了這一幕,冷霧不敢讓李大夫上前。
李大夫也沒敢抬起頭,一直低著。
冷霧看著床上滿臉驚懼的人,心中涌起了一股極深的不安,皇貴君……他怎麼了?即便他怨陛下恨陛下,可是,卻也不該這樣驚懼。
「阿暖……」永熙帝不敢伸手向前,眼前之人臉上的驚恐便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他怕她?
他怕她!
從幼時相識,到十三年前的分別,他從未對她露出過這樣驚恐的神色,即便是當年得知了她對蜀家所做的事情之後,他也未曾這般。
可是現在……
她寧願他恨她,也不願他怕她!
「阿暖……你……」
蘇念惜在一片混亂當中又听見了這個名字。
阿暖。
阿暖。
和夢中一樣。
和夢中一樣!
他抬起了視線,睜大了眼楮,看著眼前的女子。
如此清晰……
她和夢中有些不一樣,似乎……憔悴了一些……似乎蒼白老了一些……也似乎……失去了什麼……可是,他可以肯定,眼前之人,便是他夢中之人。
可是……
她為何會在這里?
還是,他仍舊在做夢?
一股刺痛從在他的腦海蔓延了開來,他猛然抬手,捂住了頭,「痛……好痛……」
永熙帝一驚,顧不得他是否會有其他激烈的反應,猛然上了床,跪坐在了他的身邊,然後,身後,將他摟入懷中。
緊緊的摟著。
心中那股若是放了手便會失去他的恐懼更加的明顯和清晰。
「阿暖,你是我的,我的……」
她不會讓他離開!再也不會讓他離開我!
即便他恨她,怕她,她也不會讓他離開!
蘇念惜沒有推開他,頭部的疼痛讓他無法分出多余的心思去應對其他,在這份疼痛之中,他的記憶,漸漸地清晰。
昨夜的混亂當中的記憶,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他忍著劇痛,從暈厥中醒來,然後,發現了那女子已經不在,地上,似乎躺著一個人。
他無法去看清楚那躺在地上的人是誰。
因為他要逃。
要逃……
他還發現了,身子扎著許多的針,他一下一下地將那些銀針扒開,同時,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醫館……走上了大街。
大街上,只有一些從對街屋子內透出來的一些燈火。
他接著這些燈火,一步一步地遠離,扶著牆壁,一步一步地走……
他要逃!
可是,沒等他走了多久,他又落入了那女子的手中。
他想呼救,可是,嘴卻被她的手給捂住了。
前方,有了馬蹄聲。
女子拖著他,將他拖進了巷子里,在黑暗處,捂著他的嘴,停了下來。
他想掙扎,可是,已經沒有了離去。
月復部的痛楚漸漸地磨去他的意志。
忽然間……
他的眼前……
前方大街上,在一片火光之中,他看見了夢中的那張臉……
救他……
她可以救他……
他的手,踫到了一枚沒有拔出來的銀針,然後,拔出,再刺進了捂著他嘴的女子的手,在女子一瞬間的松懈中,極力吶喊。
「涵涵……救我——」
這話,這吶喊,甚至沒有經過腦海。
他便是這般叫了出來。
涵涵……
蘇念惜愣著面容,然後,低喃出聲,「涵涵……」
永熙帝听見了這稱呼,抱著他更緊,「是我,阿暖,是我!是我!」
「涵涵……」蘇念惜仍舊是低喃著。
永熙帝心中激動無比,可是,卻被他的下一句話,推進了地獄。
「是誰……」
語氣,迷茫而疑惑。
永熙帝渾身一顫。
「涵涵……是誰……」低喃繼續。
永熙帝猛然松開了手,然後,看著他,正視著他的臉,他臉上原本的蒼白已經褪去,換上的是迷茫和疑惑,「你……你說什麼?」
她的聲音,顫抖著。
面容,一點一點地僵硬。
他說……涵涵是誰?
他在問,她是誰?
「你……」蘇念惜看著近在咫尺的面容,話,卻沒有說下去,而是顫抖地抬起了右手,緩緩的,覆上了她的臉龐。
永熙帝的臉似乎已經僵硬的感覺不到他的觸踫,她沒有再問話,眼中恐懼的風暴,漸漸成形。
他的手,不是單純的觸踫,而是,用力揉捏著。
半晌之後,停了下來。
神色,已經復雜到了難以形容。
接著,他又抬起了左手,卻不是覆上她的臉龐,而是,放在了自己的嘴邊。
張口,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手腕。
疼痛,在他所咬之處蔓延開來。
永熙帝沒有阻止。
反倒是一旁看著的冷霧憂慮開口︰「皇貴君,你怎麼了?」
因為被蘇念惜之前的話驚住了,他甚至忘了還有李大夫這個外人在。
而李大夫,在听見了冷霧的這話之後,猛然抬頭,驚愕地看著床上的兩人。
那男子是皇貴君?
那……那女子,不就是……
震驚過後,她隨即雙膝跪地,「草……草民……參加陛下……」
不過此時已經沒有人有心思理會她了。
永熙帝幾乎連呼吸都停了下來。
心跳,卻是狂亂著。
「疼……」蘇念惜松開了手,溢出了一聲模糊不清的低喃,而此時,他左手所咬之處,已經出現了一個明顯的牙印,牙印上,已經見了血,視線,從自己的傷口處緩緩抬起,看向了眼前之人,「疼……不是……不是在做夢……是真的……真的……你……你是涵涵……」
永熙帝面色莫名一顫,「……是……」
蘇念惜收回了覆蓋著她面容的手,然後,抱著自己的身子,往後挪動著,試圖,與她拉遠距離,只是,身後便是牆壁。
他根本無法再往後退。
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似乎,是在保護自己不被眼前之人傷害。
「阿暖……」永熙帝溢出了一聲淒慘無比的叫喚。
蘇念惜終于再開口,卻不是讓永熙帝所期待的話,「涵涵是誰?你是誰?我……又是誰……」
她是誰?
他又是誰?
她是真實存在,那便代表著……那些夢……極可能都是真的……真的……
夢中,她曾經自稱過本殿……
本殿?
她叫他阿暖,不是在夢中,而是,真實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叫著他阿暖……
阿暖……
他真的是……全宸皇貴君雪暖汐嗎?
是嗎?
那他的母親,又是誰?
永熙帝仿佛覺得自己身上的溫度在漸漸地褪去,冰冷的感覺一點一點地在她的身體內蔓延,她不知道此時她自己的感覺,仿佛,此時她的所有情緒都已經被冰凍了一般。
她僵住了。
徹底地僵住了。
即便是經歷了半生風雨的永熙帝,在這一刻,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的狀況。
他在問她是誰?在問,他自己是誰?
怎麼會這樣?
會這樣?
冷霧也是滿心的震驚,去年,鳳後讓三皇子騙陛下說是因為皇貴君失去了記憶,所以她們方才一直沒有找到人,可是如今……這個欺騙,卻成了真實。
真實的讓人無法接受!
冷霧邁著沉重的步伐上前,「皇貴君,您真的不記得陛下了嗎?你還記得奴侍嗎?還有太女……不……四皇女,三皇子,你都不記得了嗎?」
蘇念惜抬高了視線看著他,嘴唇動了,似乎想說話,不過,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皇貴君……」
「阿暖……」永熙帝打斷了冷霧的話。
蘇念惜將視線拉回到了她的身上,在迷茫當中,似乎夾雜了一絲的戒備。
永熙帝強迫自己忽視了那抹戒備之色,抿了抿唇,然後,展開了笑容,「阿暖,我知道我老了很多,這些年,我老了很多,所以,你才認不出我來的對吧?可是阿暖……我真的老的已經讓你認不出來了嗎?」
聲音,染上了哽咽。
笑容,多了不該存在的淚水。
她看著他,燦爛的笑著,眼眶中,在不斷地涌出了淚水。
「阿暖,我是老了,可是,你也不能不要我啊……阿暖,你說過,不管我變成了什麼樣子,你都不會離開我,都會和我一輩子在一起的……阿暖,你說過的!你說過的——」
聲音,變得有些厲。
她倏然伸手,緊緊地扣著他的肩膀。
「你說過的,說過的……阿暖,你可以恨我,可以怕我,可是,你不能不認得我!你怎麼可以不認得我?!」
她無法接受這件事,無法接受!
即便,這樣的事情有人在她的面前提過,而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可是,她還是沒有接受!
他可以恨她,可以一輩子都不原諒她,可是,他不能不記得她,不能忘了她!
「你是恨我,所以才裝著不認得我的對不對?阿暖,我知道這十三年來我讓你受了很多的苦,你可以恨我,可以罵我,甚至可以打我,便是要了我的命,也可以!阿暖,我求你,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不要裝著不認得我!我是你的涵涵,你的涵涵——」
蘇念惜被她搖晃的頭腦有些眩暈,可是……他還是給出了回答,「我……真的不記得……」
心,好難受好難受。
看著眼前之人的滿臉痛苦,听著她的這些哀求控訴,心難受異常。
比夢中夢見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她遺棄,還要難受。
她不是不要他嗎?
不是說……這一輩子都不會娶他嗎?
不是說,他跟著她,會讓她分心嗎?
她不是將他當作了負累嗎?
為什麼現在……
為什麼要這樣痛苦?
「你怎麼可以不記得?你怎麼可以!阿暖,你怎麼可以……」永熙帝的情緒失控了,握著他肩膀的手,更加的用力。
蘇念惜感覺到了來自于肩上的痛楚,可是,他卻沒有說出。
因為,內心的難受比之肩上的痛苦,更加的讓他難受。
為什麼……
她會這樣的痛苦?
「你……不是不要我了嗎?」
他將心中的疑惑問出。
即便,還有許多的疑惑沒有弄清楚,但是,還是問了出來。
既然一次有一次的不要他,為何要這般難過?
永熙帝被他的這句話幾乎擊的崩潰。
去年,她獨自站在了觀星殿內,跟蜀羽之所說的那些話,在這一刻,浮現在了她的腦海當中。
她不也是在遺忘嗎?
不也是嗎?
她有什麼資格責怪他?
有什麼資格?
永熙帝松開了手,眼中有著極深的悲痛,「我……沒有不要你……對不起……」話,無法在說下去,她轉過身了,跌跌撞撞地下了床,然後,沖出了房間。
蘇念惜在永熙帝沖出去的那一刻,身子不自覺地往前,似乎想拉住她似的,可是,在他的手還未伸出去之前,這一瞬間的沖動,便被心中壓著的許多的不明白不清楚給沖散了。
他的心好亂好亂……
他的腦海,更是亂的可怕,亂的痛苦……
為什麼會是這樣?
他成功地逃離,也在漸漸地接近真相,可是,為何結果卻是這樣?還是這樣的亂?
他……
真的能夠找到真相嗎?
看著她那般絕望地沖出去的背影,他的心好難受好難受,可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做……他不想她難受,不希望看著她難受……即使,他的腦海當中仍舊是回放著她那一次有一次決絕的遺棄,可是……他真的不想看到她難過……
他是愛她的對嗎?
在沒有了之前的記憶,他還是愛她是嗎?
那些浮現在他腦海的記憶,是不是……只是他們之間很小的一部分?
他愛她,可是,她愛他嗎?
愛嗎?
去年……在記憶開始復蘇的事情……他曾經模糊地夢見過了一些讓他愉快的回憶,只是,在夢中,他無法看清楚那個人的樣子。
那些美好的記憶,是不是也屬于他們?
「皇貴君……」冷霧上前,低聲喚道。
他沒有去追永熙帝,因為即使追上去也做不了什麼,而眼前之人,方才是解決一切的根本。
蘇念惜發散的思緒拉回來了一些,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男子,「你……是誰?」
冷霧的心,重重地沉下了湖地,多年來的人生經歷告訴他,此時,眼前之人並不是在裝作不認識,他的眼中,沒有一絲說謊的痕跡,他是真的記不得了。
「皇貴君……奴侍是陛下的近身宮侍,當年,奴侍也曾經是皇貴君的近身宮侍,後來皇貴君見陛邊沒有一個近身宮侍,很多事情都不方便,便讓奴侍到陛邊伺候,皇貴君,你真的不認得奴侍了嗎?」
蘇念惜看著他半晌,然後,搖頭。
他對那人有些印象,可是對眼前之人,絲毫沒有。
冷霧皺緊了眉頭,正想繼續說話的時候,卻見蘇念惜猶豫地問道,「她……她會不會有事……」
在听見這句話之後,冷霧沉著的心,生出了一絲希望。
即便是忘卻了記憶,可是,皇貴君對陛下的感情還在吧?
否則,便不會這般問。
「皇貴君,陛下找了您十三年,十三年來,陛下每一日都過得極為的痛苦,十三年來的每個日日夜夜,她都沒有真正的開心過,皇貴君,你真的不記得陛下嗎?你不是還記得,她的名字嗎?皇貴君,唯有你,才會這般叫陛下,唯有你,才會這樣稱呼陛下。」
蘇念惜無法回答冷霧的話,他只能沉默。
他不是沒有話想說,而是,不知道該不該說,也不知道如何說。
在過去的十三年來,他一直將母親告訴他的一切當作了真實,可是,在這短短的一年之間,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看著那人這樣,他心里難受。
他的那些模糊不清的記憶中,也有她。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不知道……
如今,面對她,他的腦海中,浮現的,只是那些讓他難過不已的回憶,還有,母親的那些說辭。
「皇貴君……我……真的是皇貴君……全宸皇貴君雪氏嗎?」
冷霧上前,跪在了床邊,「皇貴君,你是全宸皇貴君雪氏,你是雪暖汐!」
蘇念惜看著他,卻是愣了好半晌,他的心中,沒有得到了確定之後的輕松,有的只是壓的他幾乎喘息不過來的沉重。
他的心告訴他,眼前之人沒有說謊,而他的記憶,也沒有欺瞞他。
可是……
母親,她又是誰?
為何要那樣對待他?
「我……是雪家的兒子嗎?是親生兒子嗎?」
冷霧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愣了愣,「皇貴君……您為什麼要這樣問?」
「是嗎?」蘇念惜又問道。
冷霧眼底有著許多的困惑,但還是正色道︰「您是雪家嫡系之子,你的母親在先帝之時曾經貴為帝師,你有兩位嫡親姐姐,雪硯和雪傾,她們都對你疼愛有加。」
「我真的是雪家親生的嗎?」蘇念惜又一次問道。
冷霧眼底的困惑更深,「是!」
「你……有證據……」蘇念惜繼續問道。
冷霧凝視了他半晌,然後,方才一字一字地道︰「您是陛下的皇貴君,雪家的嫡出公子,若不是親生的,先帝不可能讓陛下迎娶你,而雪家,也不會為了你,甘願犧牲一切!皇貴君,奴侍不知道這些年你經歷了什麼,或者,有什麼人對你說了什麼,但是,你的身份毋庸置疑!」
蘇念惜的臉色又蒼白了一些,低著頭,沉默了半晌,然後,抬頭看向了門口,又呆愣了半晌,最後,緩緩的,垂下了頭。
牙,緊緊地咬著下唇。
母親……
你……到底是誰?
永熙帝沒有走遠,方才出了房門,便整個人摔倒在了地上。
此時,烈日高照。
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熱度,仍舊是,渾身冰冷刺骨。
他忘了她了……
報應嗎?
這就是對她的報應嗎?
是嗎?
她抬頭,看著頭上的烈日,視線,被強烈的陽光刺的漸漸渙散。
父親……
你將阿暖送還到了我的身邊,卻讓我承受這樣的結果……父親,是不是連你也覺得,我根本就不值得阿暖去愛?根本不值的……
父親,女兒的心好痛好痛……
父親,你幫幫女兒,幫幫我……
我不想失去他!
不想!
可是,忘了我的阿暖,還會愛我嗎?還會一如既往的愛我嗎?
父親,你幫幫我,幫幫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