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王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眸之中一片氤氳。
或許現在她在後悔當時為何不下手,又或許,她不僅僅在後悔,也是在疑惑,也可能只是在疑惑為何他們為何沒有殺她。
而雪暖汐便這般站在了一旁。
便如同三年前一樣,那時候她也是這般病倒在床上,只是那時候,他心急如焚,祈禱上蒼願折壽來換她的安康。
多傻。
多傻!
他居然將一個毀了他一切的人當成了身生母親,居然為了她的憂心傷神。
天底下恐怕沒有一個人有他這般傻了吧?
母親,若是你泉下有知,恐怕也會氣孩兒笨吧?
「你是在疑惑為何你還活著嗎?」他幽幽開口,聲音很輕,卻讓室內的陰寒之氣漸濃,「你會死,活不了多長的時間,也許只要將你身上的這些銀針拔出,你就可以當即殞命。」
貴王動了嘴唇,溢出了一句極為虛弱的話,「為什麼……」
「為什麼?」雪暖汐笑了笑,沒有半絲溫暖,「我正想問你這個問題,昨夜在湖中,你為何不殺我?那一刀,為何不刺下去?」
貴王沒有回答。
「因為不忍心?因為這十三年來你始終還是對我生出了一絲母子之情?」雪暖汐嗤笑著,「不!像你這樣冷血無情之人怎麼會生出這般高尚的情感?這十三年看著我對你畢恭畢敬,看著我對你孝順有加,看著我傻傻的為你擔心為你憂慮,你心里恐怕只有痛快和解恨吧?你不殺我,不過是因為你覺得的我那般死了太便宜了,是因為你想我如你一般,一直痛苦到上天終于願意收回我的性命的那一刻吧!你能這樣,我為何不能?!現在,我便是要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貴王只是溢出了呵呵的兩聲笑聲,蒼涼且悲傷,她沒有回答雪暖汐的問題,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十三年的虛情假意,二十多年的算計謀劃,便是為了為蘇惜之報仇嗎?可是貴王殿下,你確定你這樣報仇了,他便會瞑目?便會接受你嗎?」雪暖汐繼續道,聲音漸漸的尖厲起來,「蘇惜之在先帝身邊三十年,從未做過任何一件違背良心的事情,從來沒有為了自己而刻意去傷害一個人,他一輩子的風光霽月坦坦蕩蕩,即便曾經遭受過那般不公的對待,折辱,可他仍是心懷善意!可是你,卻以愛為名,給他原本坦蕩清白的人生添上了污點!你知道若是你的罪行公諸天下,天下人會如何評論?她們不會說聖祖皇帝卑鄙,也不會說先帝無情,更不會說涵涵錯了,甚至連你,她們也可以原諒,但是唯獨蘇惜之,他會成為眾矢之的,成為遺臭萬年的禍國妖孽!這就是你對他的愛?」
「你——」
「即便你帶著這些秘密去死,真的能夠在黃泉之下見到他,你也絕對不可能與他再續情緣,因為他也不會原諒你!」雪暖汐繼續道,無視貴王的雙目圓睜,「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中,他最感激的人是先帝,最記掛的人是涵涵,可是你卻用盡心機來傷害她們!他不會原諒你,更不會和你在一起!」
貴王面容漸漸地扭曲,呼吸也似乎加速,可卻沒有說話,或許是說不出話來。
「你說涵涵絕對不會相信我是清白的,即便我恢復了記憶,她也一樣不會相信,可是你又何嘗不是?若是你真的不在乎,你該早早地去陪他,而不是留在這個世上報仇!」雪暖汐字字誅心,「你根本便是介意他曾經受過的傷害,你心里不甘,不平,什麼恨聖祖皇帝,恨先帝,甚至恨涵涵,都不過是你掩飾你心里介意的借口罷了!蘇惜之就是知道你不可能接受,就是知道你心里會始終有著一根刺,所以才會選擇去死!」
「夠了——」貴王猛然撐起了身子,嘶吼了出聲。
「夠了?」雪暖汐笑著,卻是淒涼無比,「這便夠了?先前你那般傷害我們的時候,可曾想過夠了?不!你沒有,即便是你已經不想活下去了你還是不覺得夠!你想在你閉眼的那一刻也要看著我們痛不欲生!司彌月,你說聖祖皇帝先帝如何的卑劣無恥,可你又好多少?還是你忘了,你的骨子里和她們都留著相同的血!你是聖祖皇帝的血脈,她們有多卑鄙多無恥,你也一樣!你的骨子里和她們都是一樣!你有什麼資格恨她們?!」
「夠了……夠了……」貴王連續嘶吼了兩聲,然後無力地跌回了高高的靠枕上面,眼眶內似乎泛著晶瑩,只是卻不知因何而起。
雪暖汐沒有再繼續,鼻尖吸了口氣,隨即,落了兩行淚。
貴王身體痙攣了一會兒,隨後抬起視線看著眼前的雪暖汐,蒼白的雙唇顫抖著半晌,然後,幽幽開口︰「我……並沒有後悔當日……將你帶在身邊……十三年來……我甚至曾經慶幸過當日的決定……每當我就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看著你……我便又會有了活力……我司彌月有兒子了……還有孩子了……我曾經夢寐以求的孩子……我和惜之的孩子……十三年來……我是有恨,可是……在我的心里,你便是我和惜之的孩子……」
「這是做什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雪暖汐譏諷道︰「還是你擔心你死了之後,沒有人給你收尸沒有人給你祭拜?哦,不,你是擔心你死了之後也不能和蘇惜之合葬!可是貴王殿下,我不是你的兒子,我也不是蘇念惜,我是雪暖汐,我是雪千醒的兒子,是司慕涵的全宸皇貴君!你知道當日她登基之後為何給我擇了一個宸字封號嗎?除去了你們所理解的意思,還有一個,便是指帝皇的居所她要讓我一生一世都呆在她所在之處!」
話落,他踏步上前,走到了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面容因為背對著光而顯得昏暗,「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多恨你——」
「你……」貴王的神色泛起了一抹驚愕,「你想起來了……」
「是!我是想起來了!多虧了你那一拉,多虧了你!」雪暖汐聲音染上了恨意,「我想起來了,現在,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自己告訴別人,我就是雪暖汐,我是全宸皇貴君雪暖汐!」
「你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貴王低喃著,神色木然。
雪暖汐眼眶內又涌出了淚水,雙手,緊緊握著,「不!我沒有都想起……沒有——」
貴王眼眸一瞠。
「我被你奪走了的幸福回憶,那些和她生活的美好記憶,我都拿回來了,可是唯獨不記得我最想記起的那一段!」雪暖汐盯著貴王,一字一字地咬著牙道︰「你是不是覺得很高興很痛快了?我唯獨想不起來我最想記起的那一段!司彌月,你現在知道我有多恨你了吧?!」他低著頭,含著淚,眸光充滿了冰冷刻骨的恨意,「你毀了我的一生,毀了我的一切!」
貴王卻愣愣地看著他,並沒有泛起一絲痛快解恨的情緒,只是發愣,不知過了多久,她方才幽幽開口︰「當日我……」
「你想告訴我你之前所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嗎?」雪暖汐卻打斷了她的話,「昨夜在船上,你為了引我到你的身邊好拉著我一同去死便那般說,如今,你殺不了我了,還希望我能夠替你收尸盡孝,便要反口了?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不!我不會信你,永遠都不會再相信!」
「惜兒……」
「不要再裝了好不好?不要再裝了!」雪暖汐激動地打斷了她的話,「不管你裝的如何的像,我都不會相信了!我不是傻子,不是啊——別人死之前都會說真話的,你為何便不能一樣?你為何不繼續痛快地詛咒我嘲弄我?我是恨你,可我不會做出那些褻瀆死人的事情,我不會的!不管是你,還是蘇惜之,你們的尸首我沒有興趣,所以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裝了!不要再裝了——」
話到了此處,他的情緒已經開始歇斯底里,神色也漸漸癲狂起來。
「我們都痛痛快快的!我恨你,所以,我明明白白說出來,而你也一樣恨我,那便不要裝出一副慈母的模樣!我母親和你沒有仇恨,你不要拿這些來褻瀆我的母親!」
「她不會給你幸福的……」
「很好!很好!」雪暖汐近乎獰笑地道,「就是這樣!這樣才是你,才是你貴王殿下!就是這樣打擊我!」他後退了一步,然後搖頭道︰「不過沒關系了,你再怎麼打擊我,再如何的挑撥,都沒關系了,我也不會再問你那件事,也不會再去計較那件事了!我不會讓你在黃泉之下看著我們相互折磨相互煎熬最終反目成仇的!」
貴王咬著牙繼續,眼眸之中卻是復雜莫名,「她也是司家的人……骨子里和我也是一樣的……她不可能不介意……」
「可她比你愛蘇惜之更加的愛我!」雪暖汐笑著道。
貴王瞪著他。
「知道我為什麼說沒關系嗎?因為在這之前,她已經決定放手了!她放手了……放我走!」雪暖汐繼續笑著道,可淚水卻泛濫成災,「當日你始終不願意放手,可是現在她願意!只要我安然,她選擇了放手!」
貴王沒有回話,只是發呆似的看著他。
「怎麼沒話了?你不是該繼續嘲諷我說這是因為她根本不愛我嗎?司彌月,其實你比她們更加的不懂愛,最無私最深刻的愛不是一直將所愛之人留在身邊,讓他日日受煎熬的!」雪暖汐一字一字地道,「即便當日涵涵成全了你和蘇惜之,即便蘇惜之沒有選擇自盡,最後,他還是會死在你的手里,因為你只是想著你自己,你只愛你自己!二十多年前你不肯放手,你覺得你等了三十年,若是再不能得到,豈不是虧大了?後來,他死了,你再也得不到,連遠遠看著他,听著他的消息的機會都沒了,所以,你徹底瘋狂了,你愛蘇惜之?不!若是你愛他,你早便該發現他的不對勁,你早便猜到他如此的抗拒是有苦衷,你早便不會那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他,自以為給了他幸福!不!我不該拿你去跟涵涵比,你根本不配!不配!我也不會學蘇惜之,我不會讓我所愛的人懷恨終身,我會好好活著,即便再也見不到她,即便我日日生活在痛苦之中,我也會好好活著!」
貴王仍是沉默著,只是眼眸開始泛紅,似乎也蓄著淚水,在凝視了雪暖汐好半晌之後,幽幽出口︰「那便……好好活著……」
「啊!」雪暖汐猛然嘶吼了一聲,這句話似乎成了壓垮他的冷靜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瘋了一般撲上前,然後動手動手快速地將她身上扎著的銀針如拔草一般拔出,在拔完了最後一根銀針之後,他壓低著身子,看著已經奄奄一息的貴王,面容猙獰,「我告訴你,即便蘇惜之也不會原諒你,他也不會原諒你——」
貴王的瞳孔漸漸渙散,眸光也暗淡了下來,眼簾緩緩落下,而嘴角邊上,卻慢慢地泛起了一抹微笑,似乎是因為終于解月兌了,又似乎是因為她的報復並沒有完全的失敗。
她終于還是讓原本相愛的兩個人這一輩子都只能相隔天涯!
看著眼前含笑而去的人,雪暖汐踉蹌了一步,然後,頹然地跌坐在了地上。
結束了……
都結束了……
她死了……
帶著他的幸福,帶著他曾經未來,帶著他的一切死了!
他一直都想恢復的記憶,卻以一個他怎麼也想不到的方式想起,為了尋找記憶,他花費了一年的時間,可是原來真正地恢復,卻只是需要很短很短的時間!
三十多年的記憶在很短的時間之內一幕一幕地在他的腦海之中掠過。
快樂的,傷心的,都是那般的清晰。
即便她說過,可是,記憶之中的幸福,唯有真正想起,方才能夠體會。
曾經何時,他是這世上最幸福的男子,他擁有了一切他想擁有的東西,可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
蘇惜之,當年若是你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你還會這樣做嗎?
會嗎?
你知不知道你的懦弱毀了我的人生,毀了我的一切!
我沒有傷害過你,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啊!
我愛了她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
我從未傷害過你,可為何你卻一手毀了我所有的幸福!
為什麼?
為什麼——
雪暖汐蜷縮著,泣不成聲。
夕陽漸漸退下,夜幕緩緩襲來,欲吞噬這片蒼茫大地。
「皇貴君……」
昏暗的房中想起了一道擔憂的聲響。
雪暖汐抬起頭,灰白的臉上淚跡仍未全干,可是眼眶之中卻再也流不出淚水了,「你都听到了?」
「皇貴君。」冷霧蹲下來,「既然您已經想起來了,為何還要……」話,沒有說下去,吸了口氣,改變了話題,「既然皇貴君相信陛下,為何不試試?或許真的沒有那樣的事情。」
「自從我想起過去之後,便一直在想,為何偏偏便想不起那段我最想想起得記憶?」雪暖汐幽幽說道,「或許便是因為太痛苦了,所以才會繼續塵封著……」
「皇貴君……」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如何做才是對的……」雪暖汐打斷了他的話,「我愛了她三十多年,不能最終卻淪為第二個蘇惜之!」
「怎麼會?」
「蘇惜之選擇死,不也是自私?我自欺欺人地繼續呆在她的身邊,繼續享受著她的愛,不也是自私?」雪暖汐搖頭,「不!那般多年,我一直能夠在他們面前理直氣壯地霸佔她,趾高氣揚地愛著她,高高在上地站在她的身側,便是因為我從來都未曾自私過,我愛她,勝過了一切!」
「皇貴君……」
「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她。」雪暖汐看著冷霧,「別給她不必要的希望。」
冷霧沒有回答。
雪暖汐笑了笑,「也是,你雖然是我送到她身邊的,可你卻是她的人……」沉默會兒,隨後低著頭,幽幽開口︰「也罷,你要說便說吧,其實……」她的目光轉向了床上的人,「或許她說的沒錯,我不願意自私,是因為我心里仍有擔憂,在心底的某一處,存著對她的懷疑,她說的對,涵涵和她……和先帝……和聖祖皇帝都是一脈相傳……都留著相同的血……與其將來真的落得如同她所推測的下場,不如現在便結束……至少……在我們的記憶之中,有的只是幸福……完美的幸福……」
話落,他踉蹌地站起了身子,然後,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房間,步入了越來越濃黑的夜色之中。
涵涵,我只希望你能夠幸福安康。
……
燭火,靜靜燃燒,隨著空氣之中的細微波動而輕輕晃動。
房間之內,司慕涵仍是坐在了遠處,仍是那個姿勢。
「……奴侍認為,皇貴君不是不信陛下,那句話恐怕也只是為了讓陛下死心……」冷霧在講述完一切之後,低聲補充道,「皇貴君他是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他愛陛下勝過了一切,所以即便是一絲一毫的污點,也不讓陛下沾上。」
司慕涵一言不發,低著頭,雙手還是擱在了膝蓋之上,手掌無力地垂著。
她低著頭,因而無法看清楚此時她的神色。
只是隨著燭光搖曳,似乎隱隱可見她眼角邊上的細微晶瑩閃爍。
冷霧靜站了會兒,沒有再說什麼,靜靜地退了出去。
而此時,牆壁的另一面,雪暖汐也是背靠著牆壁蜷縮坐著,仿佛這樣可以離她更近。
一堵牆,兩個房間,兩個人,一樣的煎熬。
……
「她死了?!」
當何漣從雲州州府的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頓時踉蹌起來。
雲州州府壓下了心里的疑惑,「嗯,本官問過了李大夫了,的確是死了。」
何漣猛然伸手握住了雲州州府的雙臂,「曾大人,那她死之前有沒有說過什麼?有沒有交代我女兒的下落?!」
雲州州府眉頭微微蹙起,「這個本官就不清楚了。」
「她怎麼會死了?不是說交代了下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死嗎?曾大人,她怎麼會死?!」何漣已經冷靜不下來了,自從昨夜明鏡湖一事之後,她便一直尋找著何寒的蹤跡,可都沒有任何的線索。
蘇貴在明鏡湖上設局謀害陛下,那定然也是將寒兒藏匿在附近的,可她將明鏡湖周邊都給翻遍了都未曾發現任何線索!
即便寒兒真的已經……
那她也該找到她才對?!
可現在……
一絲蹤跡都沒有!
「何家主,你愛女心切本官明白,可有些話卻是怎麼也不該說的,尤其是在陛下的面前!」雲州州府雖然不滿何漣的態度,但是想想她中年遭此劫難,也便忍下來了,「也許事情也沒有你想的那般糟糕,雖然如今還沒有消息,但是沒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何漣此時如何能听進去這些,對于女兒她原本便心存愧疚,如今還累的她生死不明,更是難以承受這股愧疚,松開了雲州州府之後,她轉身便出去了。
「何家主!」雲州州府快步追了出去,可沒追多遠,便被一個衙役焦急的呼喚給攔住了。
「大人!大人,京城來的八百里加急!」
雲州州府當即停下了腳步。
衙役將手中的信送上。
雲州州府當即拆開,在看了里面的內容之後,陰郁了許久的面容終于放晴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女和鳳後讓榮王殿下帶著陛下的儀仗還有兵馬前來迎接陛下回京!」
不管回京之後陛下會不會秋後算賬,但只要她能安然離開雲州,那她一家子的性命也便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