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慢慢轉過來。
被淚水沖刷的眼眸緩緩睜開。
模糊的視線隨著眼眶中的淚水滑落而漸漸清晰。
他呆呆地望著近在咫尺的父親,他思念了十三年的父親。
父君……
他回來了……
回來了!
他就在他的面前,他的手抱著他。
他的笑容仍舊是那般的慈愛溫和。
「父君……」
沙啞的幾乎听不清楚的叫喚從口中溢出。
無數次,在這十三年來,他無數次做了這樣的夢。
現在,他不再做夢了。
不再是做夢了!
他抱著他!
他的懷抱,一如既往的溫暖!
「父君……」
可是,這樣的溫暖,他還有資格擁有嗎?
「父君……」
一聲聲的叫喚,一聲比一聲悲傷。
「對不起……」
壓在了心中許久許久的話,終于說了出來,帶著鋪天蓋地欲將他淹沒的內疚以及悲痛。
「對不起……父君……對不起……」
他離開了他的懷抱,然後,一個勁地磕頭。
重重地磕頭。
每一個頭都磕的很響亮。
「別這樣!琝兒,別這樣!」雪暖汐忙阻止兒子,卻花了很大的力道方才阻止了他,雙手,緊緊地扣著他的肩膀,淚水也模糊了眼眶,「別這樣,琝兒,不關你的事情的!琝兒,和你沒關系的!別這樣……父君心疼,父君會心疼的……」
「不是的……」司以琝哭著道,「父君……都是琝兒的錯……都是琝兒的錯……若不是琝兒任性,官氏便不會有機會害你……你就不會出事……父君,都是琝兒不好……都是琝兒不好……琝兒該死……該死……」
「不是的!」雪暖汐也淚流滿面,「那是意外!琝兒,一切都只是意外!和你沒關系的!父君的琝兒不任性,你是個好孩子,是個心疼父君的好孩子……」
「不!我不是!我不是——」司以琝搖頭道,「我不是好孩子……父君說的沒錯,我就是跋扈任性,我就是只會惹禍……我不是父君的好兒子……父君不該生我的……不應該將我生出來的……父君若沒有生我,便不會受了這般多年的苦……我該死!我該死——」
說著便開始動手扇自己耳光。
重重的扇。
兩下之後,兩邊的面頰便開始起了印子。
「別這樣!琝兒,不要這樣!」雪暖汐奮力阻止,但卻沒用成功,最後,他只能將兒子緊緊地抱在懷中,方才阻止了他的自虐,「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你的錯!」
「啊……」司以琝卻只是哭的更加的傷痛。
若是父君罵他,罰他,他或許還好過,可是父君沒有……沒有……
是不是連罵他都不願意了?
「不!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
說著說著,便動手捶打地面。
因為被雪暖汐抱著,他打不到自己,便捶打地面。
力度之大讓拳頭很快便破了。
雪暖汐心中更是傷痛,可是,他阻止不了他,也沒有向別人求救,他知道這件事只能由他解決,而且一定要解決好,否則,他的兒子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放下這個心結!
他回來,不是為了折磨兒子!更不是要讓他的兒子後半生心里都有著一個陰影!
他沒有害他,從來就沒有!
雪暖汐猛然推開了司以琝。
司以琝猝不及防,整個人都被推著往後仰,雙手本能地往後一撐,方才穩住身子。
雪暖汐隨即站起,面容肅穆。
司以琝愣住了,連淚都忘了落了,抬著頭,面色蒼白地看著他。
父君,真的不要他了嗎?!
「司以琝你給我听著!」雪暖汐攥著拳頭一字一字地道,聲音凌厲認真,「你沒有害我!沒有!你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怎麼可能會害我?!你這樣算什麼?是要讓我背上生了一個會害父親的兒子的惡名?還是你恨我丟下了這般多年,恨我沒有好好照顧你,恨我甚至沒有送你出嫁,沒在你有孩子的時候照顧你,所以方才這般割我的心!」
司以琝眼眸大睜,滿目驚懼。
一旁的司予述也驚住了,隨即道︰「父君……」
話還未說完,便被司慕涵一把拉著她的手,阻止了她。
司予述不解地看向母親。
司慕涵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頭。
司予述心里不放心,可見了母親這般神色,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你說你害了我,你怎麼害了我了?因為你私自出宮累及了你二皇姐出事,讓官氏有機會到你母皇跟前,有機會懷上孩子?若是這樣,那我是不是該說害了我的人是你母皇?是你母皇讓官氏有了孩子的!」雪暖汐忍著淚水,厲聲喝道,「是!你母皇也是這樣想的,在雲州,你母皇已經說了很多很多對不起了,可是,我從來就沒有認為是你母皇的錯!更從未想過當日我出事是你任性所致!司以琝,你的確很任性,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最痛最傷的人是誰?是我!是你的父君!」
「不是的……父君不是的……琝兒沒有……沒有……」司以琝跪爬到了雪暖汐的跟前,緊緊地拉著他的手,「不是的……」
他沒想過傷害父君……
沒想過的……
雪暖汐抬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兒還有妻主,然後,繼續看著兒子,「你們都認為自己有錯,認為當年我出事,你們都是罪魁禍首,可是,罪魁禍首是我!是我啊!」
「父君!」司予述也隨即跪下,眸中含淚,「兒臣……」
「你閉嘴!」雪暖汐打斷了女兒的話,「我沒說錯!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我!是我姑息官氏,是我讓他有機會勾結外人行刺你們母皇!你知不知道在雲州,在我想起了所有事情之後,我有多後怕?若是當日出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們的母皇,那該怎麼辦?那會怎麼樣?每一次我想起,我便滿心的恐懼!」
「父君,不是的……琝兒錯了……琝兒錯了……」司以琝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了。
雪暖汐看著跪在了地上的一雙兒女,「你們可知道當你們二姑母將這些年的事情告訴我……」看向兒子,「將你為了找我而在外奔波多年,風吹日曬,受盡苦楚,我都多恨自己?」說罷,看向女兒,「你知不知道,當我知道了你為了我而遷怒你母皇,甚至和她翻臉,我的心有多痛?」
咬著牙,忍住了眼眶中泛濫的淚水,「你們都是我最愛最愛的人!可是卻因為我而飽受煎熬了十三年!十三年啊!你們說你們錯了,那我呢?我便是罪魁禍首,便是那最該死的那一個!」
「不是的!」司以琝伸手緊緊地抱著父親的腿,仰著頭,「父君沒錯!沒錯——」
「那你就有錯?」雪暖汐看著兒子,又看向女兒,「你就有錯?」抬頭,看向司慕涵,「你就有錯?!」
「父君……」司予述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沒想到父親會這般想。
司以琝面上的痛楚更深,「父君,兒臣錯了……不是……不是的……父君沒錯……沒錯——」
雪暖汐低著頭,眼眶中的淚珠滴落在兒子的衣裳上,緩緩蹲子,「琝兒,父君沒事,你更沒錯!」
「父君……」司以琝哭的幾乎無法說話。
雪暖汐忍住了淚眼,抬手撫著兒子的臉,「我們都沒有錯!一切都不過是上蒼給我們的考驗,只是一場考驗而已!如今,父君回來了,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知不知道?」說罷,伸手握著兒子的手,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臉龐上,「你看,你模模,父君回來了,父君平安無事地回來了,一切都過去了!所有的考驗,磨難,都過去了!琝兒,你知不知道你折磨自己,最痛的人是父君!」
「啊——」司以琝只能嘶喝出聲,然後,撲進了父親的懷中,緊緊抱著,「對不起……對不起……」
雪暖汐輕輕地拍著兒子的背,「你是該說對不起!司以琝,你不是任性!是傻,是笨!你怎麼可以怪自己?怎麼可以這般折騰自己?我都舍不得罵舍不得打,你怎麼便自己罵了,打了?你真笨,真傻!」
「啊……啊……」司以琝只能哭著喊出聲。
雪暖汐繼續道,「你不是要當听話的孩子嗎?那便記住……記住你沒害父君!誰也沒害父君!」他扶著他起來,讓他看著自己,「你听見了沒有?!」
司以琝哭著用力點頭,「嗯……嗯……」
「你還躲著父君嗎?」雪暖汐又問道。
司以琝用力搖頭,「不……不……琝兒不躲……再也不躲了……」
「你知不知道父君方才看不到你有多著急?你知不知道父君找遍了你從前最愛躲的地方找不到你,心里有多害怕?父君害怕不想認父君了!」
「不是的!琝兒要父君!琝兒只是沒臉見父君……」
「什麼沒臉?我的兒子從來都是臉皮最厚的!他什麼都敢說都敢做!你怎麼長大了便這般的膽小!?」
「對不起……」
「你還說對不起?我的琝兒從來便不說對不起的!」
「啊——」
「司以琝你听著,挺清楚了,不許再折騰自己!你只有我作父君的可以打可以罵,誰也不能打你罵你,連你自己也不可以!」
「嗯!」
「不許再說你害了我了!你已經是笨是傻,又膽小了,怎麼還能這般貪心地將不是你的罪名攬上身?!我的兒子怎麼能夠有這般多的壞毛病?!」
「嗯!」
「以後也不許哭!」雪暖汐抬手抹著兒子臉上的淚水,神色嚴厲的像是在訓斥,「好好的哭什麼?我的琝兒從來都只會笑不會哭的!」
「好……」司以琝自己動手抹眼淚。
看著兒子的動作,雪暖汐心頭更是酸,伸手,將兒子摟入懷中,「哭吧……就只準哭這一次!好好地哭,父君幫你瞞著,不讓別人知道!好好哭,可是你得記住了,哭過了這一次之後,再也不許哭了,更不許難過,不許那般笨那般傻那般貪心了!知不知道?」
「嗯……」司以琝應道,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便又一次泛濫成災。
是父君!
只有父君才會這般訓斥他的,才會將他訓斥的一無是處,是天下最糟糕的孩子的!
父君,沒有不要他!
沒有——
「父君,琝兒好想你!好想好想——」
十三年的刻骨思念,在這一刻化作了仿佛永無止盡的淚水以及叫喚。
「父君——」
「父君——」
「父君——」
雪暖汐沒有阻止他,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任由著他哭訴發泄。
司予述跪行到了跟前,她不能向司以琝這般放肆哭訴,只想離父親近一些,近一些。
雪暖汐看著女兒,伸出了一只手。
司予述眼眶中一直壓著的淚水,隨即涌出。
父親的懷抱,她同樣渴望,同樣想念!
想了整整十三年!
每當午夜夢回,她總是想起了幼時,父君這般將她和琝兒抱在了懷中,哄著他們睡覺。
一邊訓斥琝兒任性,一邊贊她听話。
琝兒總是偷偷地掐她,在父君不注意的時候再狠狠地瞪她。
而她,卻不覺得疼,不覺得苦,有的,只是慢慢的幸福。
那樣的時光,似乎回來了。
父君的懷抱,還是那樣的溫暖舒適。
「父君,兒臣也好想你,好想好想……」
一直壓著的情感,也在這一刻噴涌而出。
白氏看著眼前抱頭痛哭的三人,臉上也是淚跡斑斑,心中卻是歡愉。
從今往後,殿下的心里該不再有悲傷了吧?
司慕涵靜靜地站在了一旁,看著這一幕,眼眶也濕潤著,可面上,卻掛著舒心的笑容。
他們一家,終于團聚了。
終于,團聚了!
而在同一刻,在同一個大殿內,在不起眼的角落處,程秦也是靜靜地站著,看著眼前感人肺腑的場景,可是,此時沒有人注意到他,更沒有人注意到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