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整個京城好像漂浮在薄霧中的孤島,在靜謐的夢鄉中尚未蘇醒。王府里三三兩兩的僕人已揉著睡眼,輕手輕腳開始一天的忙碌。
里間的房門一開,掃地的僕人不由直起了腰,「王爺早。」
只見譽徹一身絳紫潛龍朝服,腰束玉帶,俊美中帶著讓人緘默的威嚴,眾人忙垂首請安。譽徹微微點了點頭,便徑自走了出去。這幾天他早出晚歸,似乎公事繁忙。
徐敬帶著隨侍僕從快步跟上,大氣也不敢喘。王爺最近身上有股寒氣,讓他這個管家心驚肉跳,可又說不出哪里出了錯。
遠遠地一位公子迎面走來,一襲水雲紋白袍,綽約瀟灑,好像撥雲的陽光,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雲康,我正要找你。」譽徹走了過去,「朝後去騎馬如何?」
「不巧,我今天有事。」秦雲康面帶笑意,歉然一揖。
「有事?」譽徹狐疑地掃了他一眼,「那就算了。」
「告辭。」秦雲康順手理了理衣襟,轉身離去。譽徹回頭看著他的背影,嘴角一撇,「分明是有約。」
徐敬偷眼瞄了主子一眼,連秦先生都出去會佳人了,王爺還獨來獨往,情何以堪。他嘆了口氣,抬頭發現譽徹走遠了,趕忙跟了上去。
熙攘的大街上,小浮像出籠的鳥兒,這邊走走那邊看看,嘴里滔滔不絕,「秦大哥,真謝謝你帶我出來。自從來了王府,我做夢都想著外面。」
秦雲康跟在她身邊,微微一笑,「你過去經常出來?」
「可不是,那時候無拘無束,想去哪去哪。」
「哦我想起來了,之前你們並不住在顏府。」秦雲康隨手拿起攤上的飾物,「听說王妃不是顏夫人所出?」
小浮臉上的笑意一淡,猶疑地看了秦雲康一眼,他也正轉頭看著她,一雙眸子清可見底,任誰見了心都會柔柔地陷下去。
「的確不是。」她不動聲色地放下飾物。
「不知王妃的親生母親是誰?」秦雲康好奇地追問。
「不知道,就連小姐都不知道呢。」小浮飛快地說道,避開他的目光,「不是要去看皮影戲麼,快走吧。」她回頭提醒著,臉上重又揚起明媚的笑容,腳下卻一踉蹌,不小心撞上身後的行人。
「小心!」秦雲康一把拉住她。
「謝謝。」小浮咬唇一笑,眼底卻漫上揮之不去的蕭瑟。眼前這個男人,聰明優雅,七竅玲瓏,是清裕王府第一謀臣。她不會是個下人罷了,還是個愚蠢至極的下人,蠢到相信他會浪費時間和一個小丫鬟逛街。
傍晚時分,京郊夕陽如血,百草扶風。顏霽靜靜立在一座墳前,潔白的衣袂鍍著金黃的余暉,當風飄擺。阿寂駕著馬車,在不遠處等候。長公主事發後,顏霽派人將辛九娘的尸首找回,葬在了這里。
「長公主已被軟禁受審,殷天唯也難逃法網。」她轉頭望著遠處的火燒雲,眼中漾起一抹溫暖的笑,「辛姐姐,這里能看到最美的朝霞和落日,你可喜歡?」
出神間,身後腳步聲響起,顏霽心中一動,回過頭去。不知喬軒羽何時來到,正將一束矢車菊擺在墳前。顏霽看著他的背影,一時忘記了移開目光。只有這時,她才能放肆地看他。
「你那樣做,有沒有想過你爹。」良久,他才低嘆了一聲,轉過頭來。清裕王拿著長公主的罪證去找顏相,以顏相的正直,肯定不會包庇。證據在清裕王手里,顏相也決不敢有一絲偏袒,參奏長公主,是不得已的自殘手足。
顏霽萬沒想到他開口就是這樣的責備,辛姐姐慘死,她恨不得把殷氏挫骨揚灰,他卻在那廂冷眼責備。他的心是冰做的嗎?
「怪不得辛姐姐把木匣交給我,原來她早就料到,你不會為她報仇。」顏霽望著墳前的石碑,心下一陣淒涼。在他心里,比情義重要的東西太多。
喬軒羽看著她,眉頭深深皺起,眸子里躍動著不能言說的憂慮,「一旦卷進權力爭斗,誰都不能全身而退,你卻要往里跳。」
顏霽忽然冷笑了一聲,抬頭直視著他,「怎麼你忘了,我早已跳進這個火坑,」她破碎的眸光中閃過恨絕,一字一句地說道︰「並且還是拜你所賜。」
喬軒羽怔怔地看著她,薄唇緊抿,似乎極力壓抑著胸中跌宕的情緒。晚照下他的剪影如孤峰上的古柏,悵然落寞,卻執著屹立。
顏霽默然轉開目光,什麼時候,他們變得如此陌生,甚至無話可說。曾有的親密真的成過往雲煙了嗎?可為何她一閉上眼,那清晰的一幕幕又循環往復地上演,一次次地折磨她。
小時候,也是在這樣廣袤的草地上,她賴皮地央喬軒羽背著,還要在他耳邊唱一路的歌,「天上的星星亮晶晶,阿妹唱歌阿哥听,水中的蓮花開兩朵,蓮下的魚兒成雙行……」那時辛姐姐跟在後面紅著臉笑著,在喬軒羽面前,她的臉皮永遠沒有顏霽厚。
那時山間百芳幽香,那時青蔥野草及膝,小小的她就這樣唱著唱著,安然地睡到地老天荒。
顏霽轉身離開,淚水終于落了下來。曾經那麼親密的三個人,如今已各自走散。
回到王府已入了夜,阿寂去送馬車。顏霽擦干了臉上的淚痕,緊了緊身上的披肩,低頭匆匆走向自己的院落。
轉過彎,一雙青靴映入眼簾,「王妃回來了。」聲音清澈好听,如夜色低沉,帶著往日的戲謔。顏霽不禁抬起頭,她已好幾天沒見清裕王,沒想到這時候踫到,又來找她的麻煩。
那一瞬間,譽徹借著燈光看清了她的面目,憔悴而無助,往日的狡黠心機蕩然無存,如同一頭受了傷的小獸,急于躲起來獨自舌忝舐傷口。
他目光一深,「你哭過?」
顏霽回過神來,下意識伸手去擦,才發覺臉上早已沒有淚水,是紅腫的雙眼出賣了她。她忽然感到一敗涂地的狼狽,過去就算多苦多痛,自己都能笑靨如花。可現在她就像月兌光了衣服,猝不及防地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眸中又泛起濕意,今天她似乎格外容易流淚。顏霽背轉過身,「臣妾告退。」
不待譽徹說話,她便逃也似的快步走開。背後的燈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孤單而慌忙。可沒走幾步,又一個長長的影子投了下來,顏霽的手臂驀地被抓住。
「放開我。」一股莫名的委屈油然而生,她奮力掰著他的手,指甲劃過,留下紅色的印子。譽徹任她又抓又打,哼也不哼一聲,終于將她死死抱在懷中。
「你干什麼!讓我回去!」顏霽被他鐵一樣的臂膀禁錮著,掙月兌不得,不知哪來一股力氣和膽量,死命地踢打他。可直到她發髻散落,臉上淚水縱橫,直到他的衣服被抓破,他也沒有放手。
顏霽無力地放棄,別過頭去喘息著,「我最恨別人看我哭。」她的聲音沙啞,這些天她哭了太多。
「那天我說謊了。」譽徹抬手撥開她貼在頰上的頭發,話語滑過她的耳邊,恍如夢境。顏霽一時忘記了哽咽,抬起淚眼看著他。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眸中久久洶涌著猶疑。顏霽不由得打量他,是什麼能讓他掙扎得如此絕望無力。
許久,久到她的淚痕已風干在臉上,他才終于低低說出,「那天酒肆你說的話,我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