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穩定一下情緒。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記憶中的碎片。
大概是2000年左右的時候,媒體開始紛紛報道河南出現艾滋病村的事情。一個村子,三千多的人口就有六七百艾滋病毒感染者。但其實,河南的很多農村也同樣是疫情嚴重的。官方只承認感染者有幾萬,但民間人士認為,在河南農村的艾滋病病毒攜帶者很可能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而這些人必將陸續發病,並且死亡。
這一場艾滋病帶來的災禍不亞于一場戰爭。
而之所以在經濟落後、又並非邊境的內陸省份河南,出現了如此高的的艾滋病感染率,就是因為當地賣血成風造成的。特別是所謂的「單采」回輸紅細胞的方法,是最大的禍首。
記得那些報道中曾經說,這賣血風氣正是在九十年代初形成的,按雜貨店老板剛才說的情況,不正是現在嗎?
怎麼辦?能看著這些既老實巴交又愚昧落後的農民被無辜地感染上艾滋病病毒嗎?能看著這些人在忍受貧困之余又再加上世紀絕癥的折磨,雪上加霜,大禍臨頭嗎?
芳華看看其它三個人,他們听了芳華剛才說的「大禍臨頭」都還在發愣呢。
芳華不禁想道︰就憑我們幾個學生,能做什麼啊?沖進去勸這些農民不要獻血,他們不會听也不會相信的,還很有可能會把我們趕出來。因為我們阻擋了他們的發財之路啊!而且這只是一個采血點而已,還有更多的采血點怎麼辦?
嘉輝見芳華不說話,目光卻在大家身上轉來轉去,也就靜靜地看著她,等待著。
戴平卻忍不住了︰「芳華,你說什麼啊?什麼大禍啊?」
芳華終于下了決心,對他們說︰「你們跟我來。」
他們來到雜貨店後院,搬過凳子,踩上去,趴在牆頭,向隔壁的小院張望。里面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的,並沒有注意到院牆上冒出的幾個人頭。
芳華看著下面的人,輕聲對大家說︰「你們注意看他們是怎麼賣血的。」
下面院子里的人或坐或立,或抽煙或聊天,陸續有人進入院子里的一個房間。那屋子正好是昨天趙老四住過的,現在里面的病床搬走了,擺了十幾張凳子,讓那些人好坐著抽血。
雖然在牆頭看不清屋子深處的情形,但是總能听到屋里不時響起機器運轉的聲音。
芳華說道︰「那里面應該就是個離心機,將抽出來的血液離心以後又把紅細胞回輸給病人,而把血漿留下來。」
嘉輝問︰「這血漿是不是就是拿來做白蛋白的?」
「不止白蛋白,還有球蛋白、血小板什麼的,都是很貴的治療用品。」
戴平等人還是不明白︰「這也沒什麼啊!老師不是說,成分輸血比直接輸全血好。而且他們這麼獻血,好像對健康的影響也不大,沒什麼不妥的吧?」
「本身方法是沒什麼的,正規血站采血漿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我就怕有些小血站。或者地下血站,會為了暴利,不做化驗檢查、不正規操作、不嚴格消毒,從而造成交叉感染。」
芳華指著下面說︰「你們看下面這家,這里用的采血用具就不是一次性。而且這里一次把幾個血型相同的人叫進去,一起抽血然後一起離心,搞不好就可能拿錯了血袋,給另一個人回輸了回去。這樣太容易造成乙肝、丙肝的交叉感染了!」
芳華沒敢直接說艾滋病,恐怕說出來也沒人相信。因為現在國內的艾滋病病人,國家報道的才幾百人吧,還沒有後來河南的一個村多!
即使是這時候的醫生,雖然听說過,但基本上對艾滋病也是不了解的。多數醫生也和普通人一樣只知道那個病和不潔行為、吸毒等有關。官方的宣傳說這種病就是資本主義腐朽墮落生活方式的後果和報應,老百姓也把它當成一種「髒病」。
倒是乙肝這個病對大家來說還更熟悉,因為中國也是乙肝大國啊,全國乙肝病毒攜帶者約為1.2億。這些,老師都曾經在課堂上提起過。
幾個學生都曾獻過血的,對獻血的過程還是略知一二的。嘉輝听了芳華的話,也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我們獻血的時候都是先體檢,合格了才能獻。我看他這里就是查個血型,其他都沒檢查。這樣的確很危險!我們國內可是十個人就有一個乙肝攜帶者啊!」
戴平張永也都覺得有道理。又說︰「那我們能做什麼?」
芳華說︰「我覺得我們應該向上面主管的衛生部門反映一下,引起他們的注意,加強這方面的監督管理吧!」
「怎麼反映?」
芳華說︰「先搜集證據吧!我們不是帶了照相機嘛,混進去偷偷地拍幾張相再說。」
張永是當地人,負責進去後和老鄉們問話,了解些具體情況,並暗中照相。而芳華等人就假裝還東西吸引住衛生所那個醫生的注意力,這時候只好犧牲小護士了。
還好,那個小護士的三叔今天的心情不錯,又過來檢查了一下,見東西沒有什麼損壞,也就沒說小護士什麼,只是讓芳華她們再交一筆租金。
芳華和戴平假裝不滿,圍著男醫生討價還價地扯皮,嘉輝則裝作和事老在旁邊勸解。幾個人把那男醫生跘住了半個多小時,才磨磨蹭蹭地又交了筆錢給他。而張永已經在後院搜集到了足夠多的證據。
四個人匆匆離開了這個衛生所,趕回南陽。第二天,相片洗了出來,上面清楚地顯示了那個采血點的不正規操作,還照到了離心機里血袋破裂後鮮血淋灕的場景。
幾個人商量著,把照片整理了一下,又由張永執筆,大家共同斟酌著寫了份材料,準備向南陽市的衛生部門反映。芳華說,還是多復印幾份,留個底子吧!
接下來的幾天,張永帶著幾個人一起去了衛生局、防疫站等部門。可是要麼是沒人理會,要麼是接過材料後石沉大海。
這一天他們又來到防疫站,想詢問後續結果。還是沒找到負責人,倒是出來的時候在門口巧遇來隔壁血站辦事的楊放。
楊放見到幾個師弟師妹還挺親熱的,就拉著他們請吃飯。席間,楊放問起他們在防疫站干什麼。幾個人把前因後果說了一下。
楊放很詫異地說︰「不會那麼嚴重吧?」說著接過他們帶的多余的材料看了起來。
不一會兒,他看完後說︰「這個血站的確是亂來。不過我去過的正規血站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原來,他剛到新公司,正在熟悉業務,目前正是負責到處收集血液和血漿做生產原料的辦事員。
芳華不禁問他︰「那你們對收集回來的血液進行檢測嗎?」。
「當然要檢測。」
「查乙肝嗎?」。
「查!」
「查丙肝嗎?」。
「額,按規定是要查的。部分抽查吧!」
「查艾滋病嗎?」。
眾人都一驚,楊放遲疑地說︰「這個沒听說。你什麼意思啊?」
芳華嚴肅地說︰「你們應該听說過我們國內最早的艾滋病病例就是被國外血液制品感染的血友病病人。所以,國家才禁止進口國外血液制品。但可惜卻一直沒有對國內的血液制品進行艾滋病病毒的檢測。」
不等楊放接話,芳華繼續說道︰「你大概會說現在國內的艾滋病人很少,而且他們都病得要死了,哪還能夠出來獻血,根本就沒必要查,對吧?」
楊放不由點點頭。
芳華喝口水接著說︰「可是,肯定還有些人已經感染了艾滋病而自己並不知道,也就是潛伏期病人了。這段時期短則兩三年,長則十幾年,攜帶者是完全沒有癥狀,和正常人一模一樣,只有靠查艾滋病抗體才能確認。只要有這樣一個病毒攜帶者來這種非法采血點采血,那就是一場滅頂之災。而且這里的很多農民都是四處流動地去獻血。這樣艾滋病就會迅速蔓延到各地了。」
楊放還是搖搖頭︰「危言聳听了吧!河南這地方的農民怎麼可能有艾滋病呢!」
芳華就知道現在是空口無憑,難以讓人信服。不要說是楊放,就是很多大醫院的名醫都沒有見過艾滋病吧,大家還是對艾滋病不了解啊!
嘉輝看芳華不說話了,就對楊放說︰「師兄,但是那個乙肝交叉傳染的問題還是很嚴重的。」
楊放這才說道︰「要是真像你們說的,有那麼多地下血站違規操作的話,這倒的確是個問題。」
芳華還在沉思,看來我們發現的那一個采血點的問題並不會引起當地衛生部門的注意。只有搜集更多的證據,將材料上報國家衛生部門,才有希望從上至下地整頓這賣血風。
她問楊放。是不是還要去河南其他地方收購血漿。楊放點頭稱是。
芳華說︰「我們能不能跟你一塊兒去各地看看,調查血站采血的問題?」
楊放奇怪地看著芳華,一時不明白她怎麼這麼執著。
芳華又對另外幾個人說︰「我們不是來社會實踐,做社會調查的嗎?與其寫些工業方面的外行調查,不如做一些跟我們專業有關的社會調查吧!」
嘉輝問她︰「你準備怎麼做?」
「我想跟著楊放師兄走訪各地的血站、采血點,畢竟他是去收購血漿的,這個身份可以掩護我們,能更深入地了解些情況。」
嘉輝轉頭對楊放說︰「師兄,幫個忙吧!」
楊放想了想,這對自己也沒什麼影響,也就同意了。
接下來,四個學生就以師弟師妹的身份跟著楊放在豫東南一帶的城鄉出沒。
每到一個血站,幾個人假作好奇地四處拍照,那里的工作人員看在楊放份上也都沒在意。
有時候,他們也讓楊放出面,以檢查質量的名義做血樣抽查,從而采集到了一些獻血者的血漿標本。
隨著走訪的地方越來越多,從原來只是听說到親眼看到很多地下血站的違規行為,又看到農民賣一次血漿才拿到四十塊錢,有些農民為了多賺點錢就天天連續不斷地賣血,甚至到了腳耙手軟走不動的地步時,楊放也被深深地觸動了。
他也積極地加入了調查的行列,他向公司總部申請做艾滋病病毒檢測,總部沒同意,只讓做抽查。抽樣結果中並沒發現艾滋病,但是同時做的乙肝、丙肝檢測,卻發現賣血者的感染率在20%到50%左右。
這一結果讓他慢慢相信了芳華所說的問題,他發動公司的同事們幫著在豫東南各地采集了很多血樣。
嘉輝已經打電話給梁主任,說了自己這一行的發現,梁光明主任听說後很支持他們的行動,並讓他們把血樣帶回華西,他用自己的科研經費來幫他們做血樣檢測。
楊放還在和血站人員的接觸中了解到,之所以今年開設了這麼多血站,是因為該省衛生部門的一名高官提出的一句口號︰「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內靠圖章,外靠血漿」。意思是多蓋圖章批準成立大批血站,然後以本省的人口資源優勢獲取廉價而大量的血漿。賣給生物制品公司賺錢。
據說該官員還帶團前往美國,聯系國外的生物醫藥公司,準備把血液制品銷往國外。
芳華听說後氣憤的說︰「什麼造福一方,我看是為禍一方;他不過是為自己撈政績和好處罷了。」
不過,芳華也因此明白這里的事情要靠他們本省是不可能解決的了。現在,她也沒好辦法了,只有希望回到學校後能得到梁主任這樣的專家的支持,再往中央的衛生部門報告吧。
四人提前一周返校,上火車的時候什麼土特產都沒帶,一人提著一箱血樣,一共上千份,取自三十多個血站和楊放公司收的血液制品。
回校後,這批血樣立刻做了檢測,除了同樣發現極高的乙肝、丙肝陽性率外,初查發現了兩例艾滋病抗體陽性,經過再次實驗用免疫印跡法證實無誤。
這一情況讓梁主任也深感問題嚴重,他讓嘉輝和芳華把所有的照片和材料整理出來,給國內幾位著名的傳染病學和病毒學的專家教授們發去了私人信件,通報了這一情況。又將四名學生整理出來的調查報告介紹給《中國醫學論壇報》,並很快在頭版得到了發表。
很快,幾位知名專家也都紛紛來電話,決定一起聯合奔赴河南實地考察。梁主任也向校方做了匯報,並得到了時院長的支持,組織了一支檢驗小組奔赴河南。
芳華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只有寄希望于各位專家的影響力,讓這些問題得到曝光,也許還能早點采取措施制止慘劇的發生。
只是沒想到的是,雖然這事件是提前曝光了,但在當地政府的「捂蓋子」的做法下,梁主任等專家教授在河南是寸步難行。一個月後,梁主任又回來了,雖然也帶回了一些血樣,但是數量少,再次檢查又沒有發現艾滋病。
見過當地采血的實際情況後,梁主任很是憂心忡忡,只要那兩例是存在的,後面遲早會散播開來的。主任的頭發都因此愁白了很多。但他表示,不會放棄,要繼續聯合其他專家向中央反映。
第二年,在眾多專家的聯名請願下,中央終于指示衛生部組織了一次調查。這次調查果然在中原發現了多例艾滋病毒感染者。而且包括楊放的公司在內的多家生物制品公司,也從采自河南的血漿中檢出了艾滋病病毒。
這些證據,促使中央下命令徹底整頓地下賣血市場,並關閉了大批不合格的采血站點。《獻血法》也提前出台了,規定獻血者必須加入丙肝、艾滋病等檢測項目。
河南的賣血風暫時被剎住了,全國各地也都加強了對獻血人員的管理。
但芳華想,只有國家真正富強了,不是一小部分人先富起來,而是大多數人都富起來的時候,這片最中國土地上的人民才不會再經歷這樣的苦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