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芳華正在做著手術。這是一名腦干月復側腫瘤病人的手術。
早期的腦外科是將腦干視為「手術禁區」的。
因為這里的結構復雜,密布著重要的神經核團與顱神經,也是神經上下行傳導的咽喉要道。這里的血管也很豐富,縱橫交錯,任何一根血管受損都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而腦干的生理功能就更為重要了,它控制著人的呼吸、心跳、血壓、意識等基本生命功能,所以被稱為神經中樞之「中樞」、腦中之腦。
綜上所述,由于腦干結構復雜,解剖位置深不可達;而且功能重要,生理上不允許稍有損傷;再加上設備落後,技術上不可能,以及理念上不完善,所以長期以來腦干被公認為手術禁區,令無數腦外科醫生們望而卻步。
後來隨著醫學的發展,直到九十年代初,人們才開始涉足腦干區的手術治療。但每做一例都是冒著極高的風險的,因為術中對腦干的騷擾和術後的腦水腫,常常會使病人產生癱瘓、昏迷、甚至呼吸心跳驟停等嚴重並發癥。
好在近十年來,神經外科的發展很快,特別是神經影像學和顯微神經外科技術已經很發達了,又有了先進的神經定位導航系統的協助,神經外科醫生已經對處理腦干區病變有了很大的信心,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挑戰這一「手術禁區」。
這種手術成功的關鍵是設計好手術入路,盡量避開重要結構,又能比較好地暴露手術區域。
傳統的手術入路是頭的側方和後方入路,對腦干外側方的腫瘤可以在術中滿意暴露,但是對腦干月復側的腫瘤就困難了,術中就必須牽拉腦干組織、椎動脈、顱神經等結構,這就增加了手術後並發癥的發生概率。
近年來,國際神經外科界流行用極外側入路解決這一問題。這種方法在乳突後(耳後)開刀,開顱後顯露腦干和腫瘤。和以前的手術入路相比,大大縮短了手術路徑,術中對腦干和脊髓的牽拉都降低到了最低程度,術後並發癥少。
但它也有缺點,就是開刀的切口比較復雜,開顱的骨窗比較大。
而芳華又對這個方法進行了改良,一是根據病人的腫瘤的具體位置來設計刀口,二是應用了神經內窺鏡協助術中觀察,也就不用在病人頭上開一個大大的骨窗了。
她在術前的全科討論會上解釋完自己的手術方案時,高主任只詢問了兩句就比了一下大拇指表示鼓勵,鄧主任也頻頻點頭表示欣賞,紀主任雖然沒做什麼,但是看著自己的得意女弟子,那臉上也是笑成了一朵花。
由于這是一次創新,鄧主任安排了醫學影像室的攝影師來給芳華做手術錄像。
芳華做的時候完全沒感到有什麼壓力,手術的全過程和術中可能發生的情況早就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次了,所以很順利地做完了手術的主要步驟。
在準備關顱的時候,她起身示意王馬二位醫生過來接手做完,然後她把手插在手術衣的胸袋里,退到一邊慢慢地活動著坐得發麻的腿腳。
巡回護士關心地問︰「累了吧?不行,你先下吧?」
芳華搖搖頭︰「沒幾分鐘了,我還是等著他們做完再一起下吧」
「你也太認真了。主任他們都是做完要緊步驟後,就走人了。」
芳華笑得眼楮都眯起來了︰「那我不是還沒當上主任嗎?所以啊,只能老老實實地做完每一步。」
巡回護士幫著把她的專用坐凳拖到牆邊,又羨慕地模了模上面厚厚的坐墊,第一百零一次地說道︰「你家老公可真好啊,這凳子做得多貼心啊」
芳華覺得腿腳好點了,便坐回到坐凳上。
這是嘉輝在她懷孕5個月後就找家具廠專門打造的高腳凳,不但高度可以調節,有擱腳的地方,還有符合人體工程學設計的腰托,更不用說柔軟的坐墊和靠墊,坐上去別提多舒服了。
本來芳華還很不好意思把這個拿到手術室,不過在她硬著頭皮和手術室護士長說了後,不但順利地得到允許,還引起了手術室全體女護士和女醫生們的羨慕嫉妒。
也許,還有男醫生也在暗地里欣賞這個凳子,但是他們沒好意思來試坐這個「孕婦專用凳」罷了。
隨著懷孕月份的增大,芳華也越來越感到這個坐凳的好處了。即使是遇到大手術,除去開顱和關顱的時間,芳華坐個四五小時,也都能堅持下來了。
這會兒,她就很放松地坐在凳子上,等王馬結束最後二十分鐘的關顱過程。這時候,一般不會出什麼狀況。但因為他們都是進修醫生,按規矩本院醫生還是必須在場的,所以芳華還是必須履行指導他們的職責。
不過,手術馬上結束,氣氛也就輕松起來了,大家開始聊起了八卦。這手術室可一向是醫院消息最靈通的場所,因為護士們經常接觸各個外科的主任和大夫們,信息渠道廣嘛。
他們很自然地說起了廣東的疫情。
這在新聞媒體中根本沒有披露,大家以訛傳訛傳得挺邪乎的。芳華听了的感覺就是挺恐怖的,因為照他們的說法,那是一個病人就能傳染一大片,也死亡一條線似的。
其實這只是個別的「毒王」才有那麼厲害,這個全世界目前都還不知道病原體的傳染病,在發病早期被嚴重低估了傳染性,又被高估了死亡率。
芳華默默地听大家聊了幾句,忽然說了一句︰「既然這病這麼厲害,我想沒多久也會傳到北京的,大家還是早做點準備吧」
眾人都笑她杞人憂天,也都覺得北京和廣州,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的,那個怪病離大家還遠著呢。
既然大家都不相信,芳華也就不多說了。
下午,她在影像室給手術錄像配解說的錄音時,鄧主任過來找她有事,順便看了她的手術錄像,對她做的干淨漂亮很贊賞。
然後,他說到正題︰「諾道夫公司本來在廣州開的內窺鏡培訓班,因為那邊的疫情嚴重,改在了北京開。……」
芳華不由問︰「那要在北京開多久?」
「也就三個月吧,過一星期,3月1日開課。」
芳華心想︰想躲廣州的疫情,卻正好趕上北京的,真是……
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听鄧主任說話。
「去年底,諾道夫公司要辦班的時候,就和我說過想請你去講課。我考慮你身子不方便,廣州太遠了,就直接給你推了。現在,他們又要在北京開,所以又想找你去給做一下演示示範。你願不願去?」
「行,沒問題」
「你這都快8個月了,能行嗎?」。
「不就是演示幾次手術嗎?我還可以的。」
「嗯,我看這樣吧,你手上暫時不要接新病人了,王馬兩個人讓高主任幫你帶一帶。你最近兩個月就負責去***講課的事,然後差不多孩子生了,你就直接休產假吧?」
這個安排當然很為芳華著想,是在體諒她大著肚子做手術的辛苦。雖然芳華自覺還能夠堅持一陣子,但也很謝謝主任的照顧。
她回到家里和嘉輝說了自己的工作新安排,嘉輝也算是放心了不少。
他也告訴芳華一個好消息,自己接到了《CancerResearch(癌癥研究)》編委阿列克斯教授的e-mail。
阿教授是國際知名的病理學家和腫瘤學家,他審稿時對嘉輝的論文很感興趣,並已經讓手下實驗員重復了嘉輝的實驗。雖然他們用的是別的膠質瘤細胞系,實驗數據有所不同,但是結果是一致的。
嘉輝也回郵說,他最近又改進了實驗方法,用了其它腫瘤細胞系做實驗,不但在膠質瘤,在乳腺癌、卵巢癌等腫瘤的細胞系中也先後分離出了疑似干細胞的細胞球團,不過還在進一步驗證中。
阿教授要他盡快做完試驗,總結成文。顯然,這位專家對嘉輝的研究很感興趣。
可惜,嘉輝現在是牆里開花牆外香。他的成績雖然得到了國外知名學者的賞識,但卻並不受孫飛的青睞。
其實在春節後,孫飛也找嘉輝談了一次話。他是想給嘉輝一次機會的。
只是,兩人在討論腫瘤研究的方向時,又出現了矛盾。
孫飛的觀念倒是符合當時國際上最流行的分子腫瘤學的研究理念。這當然也沒錯,因為人們公認21世紀是分子生物學的世紀嘛,分子腫瘤學也的確在腫瘤病因和治療策略上取得了很大的成績。
不過,有著自己的思維方式的嘉輝卻認為,國內醫學界有點盲目重視分子生物學,而輕視臨床腫瘤學的現象。或者說是太重微觀而輕宏觀了。
可是,在試管里、培養皿中作出的實驗數據,怎麼都會和臨床實際有差異的。即使是研究清楚了一個細胞內的生化分子反應,那麼多個細胞間的反應呢,乃至各個系統之間的功能調控呢?還有人與人之間的影響呢?
所以,嘉輝的觀點是——他並不否認分子生物學研究的重要性,但是他覺得研究方法上應該適當地回歸古典生物學,也就是在細胞的、個體的、全身的水平上來研究腫瘤,這樣能更好地揭示腫瘤與宿主之間的相互反應。
這些屬于學術上的不同觀點,本來是可以大家交流討論的。
嘉輝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點非主流了,也做好了準備孫飛會對此大加批評。
不料,孫飛听了半天後,只是笑了笑說︰「年輕人啊,還是太年輕了。」
只是從此之後,他就絕口不提讓嘉輝參與973項目的事。私下里,他還惋惜地對實驗室的人說,怎麼一個洋博士的思想還這麼老土呢。
嘉輝也很無奈,沒想到孫飛如此對自己的想法不感冒。
他回到家後,也把這次談話的事和芳華說了。
芳華還是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你說得沒錯啊我就不明白那些純生物系或者化學系的人也來研究癌基因,能研究出個什麼成果?就是有,我們臨床上也用不上,或者用了就出問題。因為,他們根本連什麼是癌都不知道;別說是癌癥了,他們恐怕連什麼是疾病都不清楚呢醫學基礎研究,再基礎,也不能一點醫都不懂啊」
「不過,我的觀點和孫飛分歧太大,他估計不會要我進973了。」
「嗯,雖然是有點可惜。不過,那也比你去了,卻看著他們做的東西不符合你的想法,好多了吧?」
「也是。」
嘉輝暫時放下了一時的得失,繼續著他的實驗。每天負責接送芳華到設在天壇醫院的內窺鏡培訓班講課。
這才過去一年多,芳華竟然從曾經的學員過渡到了講師,可謂進步神速。
她現在又不用收治病人了,只管上課就好,還是比較輕松的。
只是隨著小道消息的越來越多,芳華知道廣東那邊的疫情已經達到高峰了。
她猜測北京目前也應該有了感染病人,但是由于消息封鎖,暫時還不知道罷了。
北京即將迎來一個不平靜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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