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見動靜,盧嬤嬤轉向釧兒進來的方向。
眯了眯眼,有些昏花的眼中閃過驚詫,又揉了揉眼,方襝衽行禮︰
「老奴盧氏見過娘子。」
釧兒點點頭,想起盧氏得了眼病,便走近些看了看她的眼楮,笑道︰
「盧嬤嬤多禮,快快請坐。眼楮可好些?」
「謝謝娘子惦記。大夫看過了,用了藥,好些,只是昏花,看東西沒有以前清楚。」
「盧嬤嬤,坐著說話吧。你有眼疾,切莫勞累,坐著,咱悠閑地聊聊。」
盧嬤嬤這才福身行禮謝過,斜簽著坐在了釧兒下首椅子上。雖是二夫人義女,卻也不敢小看,該有的禮節半點不馬虎。
輕歌端來茶水點心,拉了小丫頭出去,留下釧兒跟盧嬤嬤說話。
盧嬤嬤微微笑著︰「老奴還沒謝過娘子給老奴帶了絲綿。這年紀大了,天氣稍微轉涼就冷得受不了,骨頭都疼。絲綿卻是又輕又暖的。」
「也是義母和我這些年沒顧上,倒是委屈了盧嬤嬤和莊子上的莊戶。」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恰逢戰亂。二夫人還記得我們,已是感激。對了,老奴冒昧,不知道娘子怎麼認識二夫人的?」
釧兒笑道︰「也是我跟義母的緣分。戰亂剛起,義母和五娘沒人告知,丟在了浣春院,她們自行逃出,卻又被劫殺。我跟外祖父無意路過,算是救了他們一命。」
盧嬤嬤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
「善有善報,二夫人也是個知恩圖報的。」
「是啊。義母和義父賞了我不少東西,就連王爺也視我為親孫女。」
「王爺?」
「啊,對了,你還不知道呢,代國公由大伯父襲封,祖父封了汾陽王。」
盧嬤嬤又伸手揉了揉眼楮︰
「郭家大郎襲封,阿郎戰功卓著,卻沒能得到王爺的肯定麼?夫人想來不會罷休吧?」
「義父不需要恩襲,聖上封了義父趙國公。」
「那夫人呢?」
「夫人封了郡夫人。」
「郡夫人?為什麼不是國夫人呢?」
「盧嬤嬤,你想想啊,祖母雖為王妃,卻也是剛封了霍國夫人,怎麼可能她的兒媳婦同封?要封也得過段時間,或者義父再獲嘉獎。不過,我想還是挺難的。祖父和義父已經閑了很久了。」
「原來是這樣。娘子事事明晰,倒是個玲瓏剔透的。老奴無禮,想問問娘子芳齡?」
「足歲十三。」
「哦?那是跟五娘一年生的呢。這麼些年沒見,五娘長成大姑娘了吧?」
「是啊,還挺高。」
「小時候看著圓乎乎的,不知道現在如何?」
「女大十八變,現在可不是小時候的樣子了。不過就是有些懶散,躲在內院不愛出門。」
「老奴也是很久不知故人消息,又無從打听,听說娘子前來,心里急得很,昨天晚上半宿沒睡。不知道娘子到府里之後,可曾見過一個叫丁香的婢子?那是老奴的義女。」
「听說過,可沒見過。」
盧嬤嬤緊張地身子前傾︰
「她還活著嗎?否則怎麼會听說呢?」
「當年我听義母閑話時提起過,後來隨義母回府,好奇之下向府里的奴婢打听過。據說,人失蹤了。」
「失蹤?戰亂時?」
「是吧。有人說她是自去尋那定了親的未婚夫了,可我綜合各方消息,丁香應該是死了。」
盧嬤嬤臉色一白,又揉了揉濕潤的眼楮︰
「可憐的。老奴就知道,夫人不會放過她。」
釧兒趁機問她︰「你和夫人到底有什麼過節,怎麼會鬧得這樣,生死不容呢?」
盧嬤嬤冷笑︰「她的個性,對于看不順眼的人,妨礙她的人,利用完可能有威脅的人,都是不容的。」
等于沒說。
釧兒不再問,只靜靜地喝茶,偶爾打量她幾眼。
盧嬤嬤看氣氛沉了下來,知道釧兒不滿意她的回答,又不想得罪釧兒,只得擦干眼角的淚水,賠笑道︰
「說起來,老奴好些年沒見二夫人了。還沒好好謝謝二夫人的救命大恩呢。娘子能否帶話,容老奴見見二夫人?」
「見?你進了長安,隨時可能被發現,白白丟命。你這明明是要義母來見你嘛。」
盧嬤嬤敏感道︰「二夫人不方便來嗎?老奴真是想看看二夫人,看看五娘呢。老奴這眼楮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看不見了,若在這之前不得一見,心中實在牽掛,難受啊。」
說著,跪了下去︰「請娘子成全。」
釧兒也不扶她,最討厭用下跪來威脅人。
淡淡開口︰「盧嬤嬤還是起來吧,你的心願估計不容易達成呢。」
盧嬤嬤愣了愣,看釧兒是不會主動叫自己起身的,便自己起來坐下︰「這是怎麼說的?」
「你知道義母為什麼能成為二夫人?」
「為什麼?」
「只因為,義父覺得虧欠了義母。」
「當時她不過是個貴妾,就算與阿郎感情深些,阿郎征戰在外顧不上家眷,哪里談得上什麼虧欠不虧欠?」
「你有所不知,戰亂時,夫人棄之不顧,卻對阿郎說是一起出逃時走散。」
盧嬤嬤點點頭︰「所以,阿郎是在為夫人彌補過錯,為夫人的面子著想?」
「不全對。義母的臉被官軍所傷,毀了容。」
盧嬤嬤臉色大變︰「那豈非失了阿郎歡心?所以,得了二夫人這個稱呼作為彌補,卻失去了出門的權利?」
「盧嬤嬤,不是你想的那樣,是義母自己不願意出門。」
「作為二夫人,也就是相當于阿郎的平妻,所享有的權利是很大的,她竟然不好好利用?」
釧兒沉聲道︰「盧嬤嬤,你過了。雖然我只是二夫人的義女不值得你尊敬,可好歹二夫人還算是你的主吧?」
「娘子恕罪,老奴一時心急失言了。」
「女子容貌受損,義母無法安心出門。于郭家臉面不說,她又怎肯送上門平白讓人笑話?所以,她基本不出門。」
盧嬤嬤頹然低下頭︰「老奴明白了,是二夫人為了阿郎體面,不想出門。也許,今生就固守在郭家內院了。」
釧兒暗自點頭︰自己就是要盧嬤嬤體會到,誰也無法依靠,只能靠自己這個不是正牌娘子的娘子,把她知道的秘密說出來。
盧嬤嬤嘆息︰「老奴有很多話想跟二夫人講,現在卻不能實現了。娘子一定好奇,老奴既然是夫人的女乃嬤嬤,應該是十分體面的,卻又為何會被夫人下令杖斃?」
釧兒故作無所謂︰
「這對盧嬤嬤而言,肯定是難言的痛,說不說在盧嬤嬤自己。」
「想不到,娘子小小年紀卻這般沉穩,難怪二夫人會信任有加,疼愛異常。當年,老奴作為管事嬤嬤陪嫁過來,我的女兒也作為陪嫁丫頭過來了。」
「你有女兒?還在郭府麼?若是可能,告訴我,我會盡量關照。」
盧嬤嬤感激地一笑,眼圈紅了︰
「謝謝娘子。老奴那女兒是個命苦的,早沒了。若是還在,能得娘子庇護,倒是福氣。」
「沒了?怎麼沒的?」
「當年,夫人嫁過來幾年都沒孩子,便做主,將她開臉做了通房,沒幾個月就懷上了。當時,那可是郭府的第一個孩子,算是庶長吧。」
「夫人很高興,說好了,等孩子生下來就養到她的名下。老奴和女兒都是夫人的奴婢,什麼都是夫人的,哪里會不依,自然事事听從。」
「孩子懷到六個月的時候,阿郎納了莫姨娘,很快莫姨娘有了身孕,這時,夫人也發現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比莫姨娘的大一點點。」
「那年冬月,夫人令老奴隨車送節禮回娘家問候太夫人,老奴只得辭別已七個多月身子的女兒,出了門。可沒想到,等老奴一個多月回來,與女兒卻已是陰陽兩隔。」
釧兒听得冷汗直冒︰「一個多月回來,你女兒應該已是快臨產了,怎麼會陰陽兩隔?孩子呢?那個月份的孩子已經能養活了。」
盧嬤嬤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都沒了。當時夫人只告訴老奴是難產,一尸兩命,說孩子並沒有生下來,後來老奴偷偷地打听,才知道孩子生下來是個小子,活生生的被捂死了,可憐的女兒,被喂了活血的藥,大出血死去。」
釧兒驚駭地站起身︰「夫人,怎麼敢這樣禍害郭家子孫?」
「她怎麼不敢?仗著朝廷依賴北方王氏,沒人會為內院的事為難她,她什麼不敢?老奴一想起來心里就痛得如同刀絞,恨不得」
盧嬤嬤一邊哭著,一邊訴說,說得激動,咳嗽起來。猛烈的咳嗽讓她的臉漲得通紅,她趕緊拿了軟布捂著嘴,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拿開軟布,釧兒卻看見一片殷紅。
「怎麼會這樣?怎麼咯血了?」
盧嬤嬤擺手︰「不妨事,在郭府沒出來前就這樣了。若不是等著看夫人的下場,老奴早就下去找女兒了。」
「還是找大夫看看的好,平日里要放寬心,好生將養。」
「其實,說實在話,老奴和女兒什麼都听夫人的,就這條命夫人也可以隨時拿去。可是,做通房懷孩子不是我們求的,一切都是听夫人之令行事,她卻下這樣的毒手,老奴怎會無恨?當老奴一打听清楚女兒的真正死因,就一步步開始計劃報復。」
「你一己之力,恐怕不好做。」
「是,娘子一定知道夫人還有一個信任的人,就是朱嬤嬤。朱嬤嬤什麼都好,就是膽小,老奴為了讓夫人不設防,什麼事都願意做,哪怕手染血腥。這樣才重新得了夫人信任。」
釧兒一轉念,便想到了︰「你親近夫人,夫人有孕,你是想利用她的信任,對她的孩子下手?」
「呵呵,」盧嬤嬤發出難听的笑聲︰「娘子將來嫁了人,定然不會吃虧。老奴就是想對那孩子下手。你想,在夫人心中,郭家第一個孩子什麼最重要?」
白痴問題︰「當然是性別,第一個孩子最好是兒子,又是嫡長,將來什麼都是夫人的,誰還能越過夫人去?」
「是啊,可怎麼保證絕對是兒子呢?」
釧兒真的想暴走︰自己是來听真相的,不是來考試的,怎麼什麼都要自己去猜?看著盧嬤嬤得意的眼光,釧兒沉吟半晌︰
「難道,從外面抱了兒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