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王氏一大早起來便跟陳鐵貴上陳家老院去,王氏娘家昨個傍晚送來了些香梨,王氏心說紅玉咳嗽的厲害,吃些梨子總能有些鎮咳效果,加上求來的平安符一塊給她送去。
一進門,良東正在院子里帶著秀娟玩兒,王氏樂呵呵問他︰「你母親哩?」
他叫了一聲「嬸子」,語氣不大歡快,「娘沒來,還在屋頭躺著。」
陳鐵貴一皺眉,將半袋梨子往地上一丟,徑直往堂屋去了,王氏沒跟著進去,只抱著秀娟說著話兒。
前些日子各家才商量妥,過大年的也別留下紅玉母子倆孤孤單單的,陳二牛也發了話兒,說是接她到老院過年,等年後了想回去便回去,不願回去了便在陳家住著,老2不爭氣,老2媳婦可是頂好的,陳家說啥也不能不管了。
陳鐵貴進了門,見陳二牛正在堂屋坐著,便問他︰「今還不接老2媳婦?」
陳二牛朝廂房嘆著氣,「你母親的意思,鳳蘭娃兒才一歲半,不比大人身子結實,怕染上癆病,鐵山屋里也不願意著呢。」
陳劉氏循聲出來,虎著一張臉,絮絮叨叨說著︰「你爹前頭說的不算,家里還有個小娃兒,咋能讓病人住進來?今兒只接了良東跟秀娟過來,良東娘也可憐,明兒起你們還是多上老2家走動走動的。」
王氏在院子里听見了這話兒,忍不住眼圈就紅了,好好的人得了那樣的病,丈夫不管不問,如今連公婆都嫌棄著,又想起紅玉性子是那樣老實溫厚,心里便涌起一陣陣傷感。
不大會兒,陳鐵貴沉著一張臉兒出來了,王氏從懷里掏出平安符遞給良東,讓他帶回去給他娘,一言不發地跟著陳鐵貴往回走。
晚上,王氏翻了幾個身兒睡不著,索性坐起來,靠在炕頭上問丈夫︰「明兒,咱把紅玉接來?」
陳鐵貴深深嘆了口氣,「娘說的也在理,前頭到底沒考慮周全,癆病染大人的不多見,就怕娃兒幾個染上,鄰村兒前些年不就出了一樁?」
王氏又去搡他,「你母親的意思,日後就讓紅玉自個兒過?」
陳鐵貴嗨了一聲,嘟噥著︰「大半夜的就愛瞎想」又說︰「這事兒等過了年再商量」
王氏見說不動他,氣的鑽進被窩閉了眼兒。
年三十,王氏提了些飯菜到老2家去瞧紅玉,她身子到底還沒緩利索,只能掙扎著下炕準備了些點心熱茶,又拉著王氏坐下敘話,說是虧得王氏還惦記著,專門為她求個平安符來。
王氏笑笑,不敢細細去想,生怕露了破綻,只擺著手說是順道求來的,張紅玉抓著她的手柔柔地笑,「連爹娘都說我是有福的,得了個這樣好的大嫂,比那親姐還好。」
王氏咧她一眼,「都是一家人,說啥見外話兒」又叮嚀她︰「過了年也別急著下地,屋里養著先,地里的活兒有鐵貴跟鐵山哥倆呢,你就別操心了。」
張紅玉笑著搖頭,「哪有那樣嬌貴,過些天就好利索了。」
正說著話兒,良東帶著秀娟,手里拎著個籃子進了屋,說是陳劉氏吩咐帶來了些吃食,又從懷里取出一個大紅包給她娘,「娘收著,爺爺給的壓歲錢兒。」
良東也知道她娘這回病的不輕,他年紀不大卻極孝順,王氏瞅那癟癟的紅包,約莫只有幾文錢兒,他卻第一時間回來交給他娘,更覺著這對母子的艱辛,眼圈便悄悄紅了,王氏趕忙撇過頭,下炕去揭那籃子蓋,看飯菜還算豐盛,一樣樣取出來,張羅著讓張紅玉吃了,張紅玉笑著催她回去,說是年三十屋里頭都團圓著呢,王氏也不急回,又拉著她說了半晌話兒,等她有些乏,躺下睡了她才回了屋。
大年初一照例是在陳家老院過,寶珠跟著她娘一塊下灶準備吃食,這回倒沒人反對,寶珠也樂的有一大堆平日吃不到的食材,喜滋滋地穿梭在灶房內外。
王氏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寶珠瞅了個空便問她︰「大過年的,娘咋一臉不高興?」
王氏笑著拍她,「人小鬼大,炒你的菜便是」
寶珠嘿嘿笑著去往她娘懷里蹭,「都說院試難著哪,這回大哥是去省上考,不比以往,就算中不了,明年也差不了多少」
王氏哼了一聲兒,小聲數落著,「別個女圭女圭考秀才,屋里人忙著上下地替娃兒打點,偏就你爹是個怪脾氣,整日也不知道心急,年一過,少不得又托你舅舅到省城去一趟。」
寶珠忙說,「省城里都是大官,能瞧上咱那幾個錢兒?」
王氏咧她,「你懂啥?錢兒再少,也少不得給下頭那些個監官們打點一通的,好賴也能給行個方便,少遭些罪。」
王氏憂愁的也正是錢兒的事,娘家那頭今年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開口了,自家能拿出來的又實在有限,加上紅玉的病又讓她跟著憂心,這個年便過的不是滋味。
好在幾個娃兒一個比一個懂事,潤澤休了假也不肯松懈,堅持每天在屋里看書寫字,潤生不大的年紀也知道體恤爹娘了,寶珠更是她的貼心小棉襖。
年一過,陳鐵貴便催著潤生回學里,「四月份就要考試,趕緊回去安心復習著,屋里也沒啥大事,就別在屋呆著了。」
潤澤杵在院子里半晌沒吱聲。
王氏這回沒挽留他,「你爹說的在理,早日回去安下心來準備院試,過些時候娘帶著你妹子去看你。」
王氏這樣說了,潤澤只好回屋收拾東西,王氏後腳跟著他進了廂房,給他五十個錢兒,「也別太省,該買的東西買就是了。」
潤澤抿著嘴兒應下,又叮囑著他娘注意著身體,屋里大大小小的事,少不得他娘給張羅。
潤澤走後,王氏便跟陳鐵貴商量,說是讓他專門到翠芬屋里走一趟,說是四月份潤澤考試,總要花些錢兒打點一番。
翠芬嫁了里正家,丈夫雖是個傻子,可沾了里正的光,日子過的滋潤著,過年來時光給幾個娃兒的壓歲錢兒一人就有十文,大米就拿了兩布袋子,那玩意北方的地里可長不出,縣里一石要賣到兩貫錢兒,比苞谷貴了四倍。
陳鐵貴皺眉听著,倒不去接王氏的話兒,王氏急的又絮叨,說外頭世道就是這樣,不像自個兒這窮鄉僻壤的小村,有理到哪都行得通,若不替娃兒打點打點的,娃兒到哪都踫著一鼻子灰。
她說到這兒,陳鐵貴哼了哼,「那是本事還不夠咧,我就不信了,好好念書的人還真興這個?」
王氏見說不通,索性黑著臉兒問︰「你到是去不去?」
陳鐵貴「嗨」了一聲兒,「花那個錢兒做啥?噢,老子一年到頭成日在地里忙活,賺不大點錢兒倒要給那些個貪官白白送去,這是啥理兒?甭管你再說啥,這事我也不干只要咱潤澤爭氣,考他個第一名,我還就不信官家不認」
王氏氣的嘴唇直哆嗦,知道丈夫的耿直脾氣,少不得她多費些唇舌,卻沒料到他那樣倔,索性回屋躺下不理他,連晚飯也沒吃。
飯後陳鐵貴進屋勸了王氏一回,卻給王氏吵吵嚷嚷地轟了出來,陳鐵貴氣的出了門。
寶珠盤坐在炕上默默清點著自己這一年來賺的錢兒,屋里困難,這錢兒本是自己攢著預備將來做生意使的,可看著她娘跟她爹為了錢兒的事起了沖突,她也不能袖手旁觀著。
總共九百文,還不到一貫錢兒,她打定主意,取了五百文墊著一塊布抱在懷里,蹬蹬蹬往她娘屋里跑,趴到炕沿上嘩啦一聲兒將那些錢兒撒到炕上,笑嘻嘻說︰「娘快起來瞧瞧是啥」
王氏听了聲兒,仰了脖子往那頭瞧,驚的坐起身兒,「打哪來的錢兒?」
寶珠想了想,一五一十將前頭賣糖葫蘆的事說了,又順帶說了潤澤知道後教訓了自己的事。
王氏一听著寶珠竟然這樣膽大,背著家人上鎮里,還去了一年之久,心里就一陣後怕,村子里丟小娃兒的事每年都是有的,那些丟了的女圭女圭要麼被拐到別處賣了,要麼被送到別的地方干活兒,想要找回來是難上加難。
她本想說閨女幾句,可瞅著閨女抿著嘴,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心里又一軟,閨女這樣懂事,小小年紀就知道幫家里賺錢兒,這事放在任何做娘的頭上,也無法下狠心去罵娃兒。
她心里生出一股難言的痛楚,要不是做爹娘的沒本事,娃兒怎麼會小小年紀就知道偷偷賺錢兒?想想寶雲跟寶珠同樣從她肚子里出來,寶雲卻過的是吃穿不愁的富戶生活,每日做做繡活,寫寫字,吃的是白面餅子。同樣的姐妹,寶珠卻還跟著自己受著苦,不知道她小小的身子,是怎樣頂著嚴寒酷暑一日日跑到鎮上去的?早知道這樣,左右也要送一個娃兒,當初便狠了心把寶珠送去了趙家。
說到底還是家里窮,虧了幾個娃兒,想到這些,心疼著閨女兒,眼淚便忍不住溢出了眼眶。
寶珠靜靜地偎著她娘,隔了好一會子王氏才止了眼淚,說是沒事了,又嘆口氣,撫著寶珠的腦袋欣慰地說︰「娘的乖娃兒,小小年紀,本事大著呢,知道替娘分憂了,以後想賺錢了便跟娘說,娘再忙也陪著我娃兒,不準再自個兒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