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孜的復診很順利地結束了,但裴孜並沒有馬上帶著葉語回國,反而驅車去了百公里之外的紐約。
「這里也算是我和裴紹待了好幾年的地方,既然來了,就不要急著回去,我帶你隨便走走。我帶你看看那座著名的白圓頂房子,再看看紀念碑。可惜我們來的太早,否則也能看見一片櫻花花海,不必東京的差。」在華盛頓特區一幢豪華酒店的套房內,裴孜笑著這樣解釋道。
葉語有些疑惑,現在集團正有不少的麻煩,難道不是應該回去更好一些麼?裴孜怎麼突然有興致帶自己游山玩水起來?
「那個家伙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我這個CEO你知道也是假假,虛掛在那邊的。所以,少不少我其實沒什麼關系。」裴孜聳聳肩,「讓那個工作狂發瘋去吧。」
「那個工作狂好像是你兄弟。」葉語攤手道。
「哈哈,不過我更喜歡‘大佷子’這個叫法。還是說……」裴孜的話語戛然而斷,但眼神中的戲謔已經充分表達了他的意思。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葉語抱肩不在乎道,「就算你猜得對又怎樣?反正不丟人。我就是想了,想了」
听著葉語直承,裴孜反倒無話可說了,只能模模鼻子笑道︰「你這麼坦率,我還真是沒話可以笑話你了。放心好了,我和裴紹說過了,他讓我照顧好你。」
葉語「撲哧」一笑,「看來做些好人好事還是不錯的,這麼快就有回報了。」
「當然,而且回報豐厚。」
第二天,裴孜果然帶著葉語來到了他口中「白色圓頂屋」的地方。隔著柵欄,葉語看見那座經常在新聞中看見的象征意味極其濃烈的建築,在陽光的照射下似乎比電視里看上去更漂亮。
四周有全球各地來的游客,三三兩兩,或瞻仰、或拍照留念。柵欄外的警察比其他地方更多,但不知道是看慣這樣的場景,還是知道沒有不要命的家伙敢往世界上保全最嚴厲的地方闖,這些警察並沒有特別的肅穆和警惕,只是有些散漫地用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葉語並沒有一般游客那種「到此一游」的概念,也沒有想要在這幢著名建築前擺個十八連拍的意思。倆人繞著圍牆,悠然地往林肯紀念堂走去。
裴紹和裴孜在二十歲不到的年紀便來到了美國,只不過裴紹是為了求學,而裴孜的主要目的是治病。兩人相隔的空間距離並不遙遠,每逢周末的時候基本都是裴紹到巴爾的摩去看望裴孜,只是到後來裴孜的病情有所控制後,偶爾他才會去波士頓散散心。
那段歲月雖然已經遠去,但其中的滋味卻留在心間不願散去。
漫步在林肯紀念堂的中軸線上,裴孜仰起頭望著不遠處的方尖碑,想起多年前那個夏夜,他和裴紹席地而坐,望著黑幕穹頂的夜空,繁星閃爍。他已經厭倦了充滿消毒水的日子,同樣也厭倦了這具軀殼下的靈魂,唯一讓他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和珍惜的,便是那個從小看似敵人,其實親密無間的兄弟。
這份唯一的眷戀,讓他在那個夜晚做出了一個愚蠢的決定,但那時候自己竟然覺得這是唯一一次能幫到他的決定。但事實卻是,他不僅沒有幫助他,反而拖累他、害了他。
「在想什麼?」葉語的提問打斷了他的回憶,裴孜看著在自己面前突然放大的臉,搖搖頭,「在想上一次來這里的時候,我還是個少年,今天舊地重游,已經是三十奔四十的大叔了。」
「你這是在感嘆歲月如梭?」
「不,我只是在感嘆日子怎麼過得如此之慢,我希望我現在應該老到什麼都不記得才好。」裴孜的話透著陣陣涼意,卻讓聞者一陣心酸。
竟然有人盼望著自己的生命之河早點干涸,他該經歷著怎樣的困頓和苦難?面對裴孜突如其來的低沉,葉語有些不知應對,只能傻傻地听他繼續。
裴孜清澈的目光中,沒有哀傷,多的卻是一抹嘲笑和無奈。
「小葉子,你看,我是這麼幸運的家伙,每年要支付費用驚人的診金換來我余下歲月里的平常度過。如果不是身上流著有錢人家的血,我可能早就被人遺棄在那個無人的角落里,慢慢等待死亡,死了也不會有人多嘆息一聲,多哀傷一秒鐘。所以,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我這條命是用裴家的錢給堆積起來的,所以,哪怕我活得再膩、再無聊,也只能像那座方尖碑一樣,堆放在那里,沒有倒塌的權利。」
在所有人看來,能出生在裴家,那是餃著金湯匙出生的好命,但是這個命運卻又給他戴上了一付致命的枷鎖。
裴孜,從一見面開始,這個男人便給葉語留下了一付玩世不恭的印象。後來慢慢地她才知道這張總是嬉笑的臉下,裹藏著一付脆弱的軀體。直到今天,听到他尖銳地嘲笑自己的話,才知道他內心已經悲觀如斯,那副笑臉只不過是無處發泄的悲傷結痂成的面具。
「你不該這麼悲觀,起碼,現在不是很好麼?你和正常人沒有區別。我想哪怕花再多的錢,裴紹也不會介意。」葉語很難組織起有效的語言勸慰,只能泛泛而談,希望他想開。
裴孜淡淡地一笑,「小葉子,我在騙自己,裴紹也在騙他自己。我怎麼可能會是一個正常的人?我不是,而且永遠不會是一個正常的人。」
「你,太悲觀了,我相信現代醫學很發達,罹患精神類疾病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不說別的,就說我,我也得過,不是現在還是活蹦亂跳地活著?」
裴孜微微搖頭,苦笑道︰「我,是一個沒有希望的精神病患者。」
「怎麼可能……」
正當葉語想制止他繼續沉浸在這種不恰當的自我否定中,裴孜的一句話讓她震驚。
「這是遺傳性精神疾病。」
遺傳性,三個字如同千斤閘門,扎斷了所有的希望。葉語面色漸漸蒼白,張口欲言卻講不出任何話來。
裴孜慘淡地笑了笑,「所以,我不可能有妻子,不可能有孩子,更不可能有所謂的未來。」
「不會,有……有一些……」葉語竭力地想組織起一些語言告訴他,事情未必如此悲觀,但裴孜卻輕聲道︰「你沒有見過那個人,我見過,我見過他發病時的樣子。」
雖然他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但葉語一下子便听懂了他的所指。
「那是一付可怕的場景,即便只有一次,仿佛還在眼前。他發起狂來,就如同地獄里來的惡魔,所有的一切都會被他撕成碎片。所有的東西都會蕩然無存,他可以隨意地砸爛任何看見的東西,包括我的母親。」
葉語的瞳孔瞬間收縮,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裴孜剛才說的意思是否是說他的母親是被裴畋殺死的?
裴孜低垂著頭,有些神經質地笑著,「一個舞女是怎麼死的,我想沒什麼人關心吧。而且,他也不用負責。你看這就是上帝給我們這種人的特權。」
葉語的手微微顫抖起來,這是裴孜第二次說他以前的事,但和他說與裴紹的童年不同,這一次竟然是如此的血腥和恐怖的記憶。她以前的想法原來錯了,那個不知姓名的女性不是不想念自己的孩子,也不是不敢于裴家抗爭,而是她已經喪生在自己所愛的男人的瘋狂中。
當時的裴孜在哪里?不用他多加說明,葉語也能猜到一二,他既然看見了,那就是他也在現場。一個幼小的生命是如何在瘋狂的父親手中逃月兌的?只怕那是作為母親用生命換來的。
陽光照射在倆人的身上,但葉語卻覺得周身寒意籠罩。這是什麼樣的命運看著母親被殺,還來不及憎恨就被宣判要走上同樣可悲的命運之路。
地獄中來的惡魔。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听到過這個詞。椎名夫妻說過的往事,他們的遭遇。難道那一次便是裴畋病情爆發的時刻?阿修羅,嗜血的惡魔。
椎名那根截斷的指頭,椎名夫人背後那永遠不能根治的傷口,一切一切都在告訴她一個原因︰裴畋不是被那場驚心動魄的搏斗壓垮心理的,而是誘發了他體內早已存在的不安定因素,讓他徹底瘋魔。
可能在那一次發狂之後,裴畋認識到了自己可怕的真面目,才決然地與椎名夫妻以及所有朋友斬斷了聯系。他是害怕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傷害。
而他的失蹤,極有可能是在又一次獨自探險中復發了病情,最終消失在莽莽荒原中。只是不知道這是一次不幸,還是他的自我放逐。
如果裴畋有這種疾病,裴孜又稱那是遺傳性的,一股不祥的念頭在腦海中閃過,難道……
「這種疾病的病原直到現在也無法定論,不是所有的家人都會有這種情況。裴敖是正常的,裴紹也是正常的。」裴孜好像知道葉語在害怕什麼,他繼續道︰「這是來自母親一方的遺傳,發病的源頭是我的女乃女乃,老頭子的原配夫人。」
裴白氏,那個在油畫中端莊而嫻靜的女子浮現在葉語的眼前。
「這是裴家的秘密,就連我姑母可能都不知道,她是瘋魔後投湖自盡而亡的,那時她只有三十二歲。」
畫像中的女子年輕的原因不是為了給後人保留一份美感,而是她在盛齡的時候便赫然先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