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遺月復子,而我的父親不過是繼父。」裴林用了一個並不美好的情節開了頭。
裴林在進入裴家前叫周念平,家里是英國下層的一代移民家庭。父親開了一家小雜貨鋪,母親鐘漣平靠給人縫補為生。後來因緣際會,進入了裴家,開始了看似風光的日子。在裴家吃穿用度皆不愁,而且很快他有能力補貼家用。父親很是開心,一見到兒子便讓他在裴家好好干。在父親的夸獎中,裴林注意到了母親的郁郁不歡。本來他以為是家庭瑣事讓母親難以開懷,直到母親臨終前,才將一個秘密告訴了他。
直到今天,年過半百的裴林依舊記得很清楚,母親告訴他,他本不姓周,他應該姓顧,他真正的父親名叫顧惠林,是當年在遙遠的東方,豪富一時的人家,而她當年亦是堂堂鐘家千金。兩家的聯姻更為錦上添花之酌。本來應該和滿之家,但在顧惠林染上賭癮後,便家道敗落起來。不消兩三年,萬貫家財便被揮霍一空。連鐘漣平的嫁妝都沒有保住,被悉數拿去抵債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顧惠林沒有戒掉賭博惡習,偏偏又染上了毒癮。沒有半年,就因為吸食過量,暴斃街頭。當時,顧家已經一文不值,鐘家也由其兄掌家,自然不願意再貼錢給這個妹夫。到後來,竟然連薄皮棺材都買不起一副,只得用草席一卷,匆匆埋葬了事。
到他出生,鐘漣平已經沒有活路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同意同坊的一位媒婆出的主意,帶著顧念平跟隨了一位經營小買賣的周姓男子。一年之後,這位周姓男子便帶著她母子遠涉重洋到了英國,投奔了解放前便出國的姑婆家。
听到母親述說他真實的身份來歷,裴林百感交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如此波折。不過,他依舊安慰母親,繼父對他如同己出,自己更有一份不錯的活計可以養活全家,過去的事情便讓它過去吧。
但一听到兒子的話,鐘漣平竟然激動起來,一把抓住兒子的手,想要說些什麼。只可惜,她已是彌留之際,一句話沒有吐出,便溘然長逝。
在為母親舉行完葬禮後,這件事便在裴林的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母親臨終來不及說的話,激動的神情,讓裴林都有些介懷。只是斯人已逝,一切便成為了謎團。
「如果不是幾年後,我踫到了一些事,也許這件事情便永遠成為了秘密。」裴林抬眼看著裴一,果然在他的眼中看見了某些他想驗證的情緒。
「顧惠林……」裴一陰鷙的眼眸中出現了某些情緒波動,這個有些熟悉的名字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您還記得這個名字,當然,您不應該忘記,他應該算是死在您的手中。」裴林淡淡地說道,「顧家的少爺,當年的敗家子,顧惠林。」
裴一盯著眼前也年紀半百的男子,終于從他臉上看出了一絲痕跡。
「我長得比較像我母親,所以,您一直沒有認出來。」裴林不知道在嘲笑自己還是裴一,「不過這也是萬幸,如果我真的長得和他很像,我想您一定早就會懷疑了。」
「他染上賭癮應該是您教唆的吧,後來又誘騙他吸毒,用大劑量毒品謀殺了他。」
裴一的臉上泛起一道血腥味的鮮紅,他當然不會忘記。現在他還記得那位顧家大少爺站在花藤下,和一人竊竊私語的模樣。裴一冷笑了,不管再多的金錢,再好的相貌,最後還是一張草席了事,人世間真是太多的諷刺。
「如果現在可以,我想問一句,這到底是為了什麼?」裴林微佝的身子挺了起來,第一次提出了疑問。他同意了當年的計劃,只是想在最後問一句這個問題。
「為什麼?」裴一滿是皺褶的老臉上露出嘲諷之色,「難道你不知道?」
裴林微微搖頭。
「所以我說,你知道的並不多,原因很簡單,那便是顧家拿了不該拿的東西。不要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如果不是為了這件東西,我又何必于你或者你們周旋至此?」
「延年帖?」裴林醒悟了過來,他並不知道延年帖到底是什麼,但顯然這件東西要比他想象地更為重要。
「既然你知道了,我便好好地為你解釋一下,也算對得起你三十多年枉費的心機。不過听完這一段內容之後,我想你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我會讓你安心上路的。」
一九三六年的夏天,天氣格外炎熱,只要睜開眼楮便能看見從地面上升騰起的熱浪,沖擊著每一個在烈日下工作的人。
在大港上忙碌的碼頭搬運工,正從一艘遠道而來,停泊在一號碼頭的郵輪上搬運一包包的貨物。離開貨運跳板幾十米開外,一群各色面孔的游客正大包小包地下船來。在經過多日的海上漂泊,所有的游客都有些疲倦了。他們渴望踏上平穩的陸地,早些離開這搖擺的海上生活。
在一群藍眼楮白皮膚的人中間,有一個中年人顯得格外氣宇軒昂,即便是夾雜在這些高大的白種人之間,也沒有身高上的劣勢。一雙褐色的眼珠,不時轉動著,透過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看著這個初來乍到的地方。在他身後,跟著一名少年。這名少年身材消瘦,但長著一副長手長腳,看上去格外靈活。再仔細一看,不得不令人稱贊,這名少年長著一副好相貌。明明是遠道而來,兩個人卻似乎沒什麼行李,只有少年人拖著一只大皮箱,而那位中年男子只是隨手領著一只博朗牌皮包。
兩人隨著人流從甲板下到地面,立刻有搬運工圍了上來,詢問是否需要搬運工。可能是看見這兩人沒什麼行李,那些苦哈哈的勞工便自然讓過了他們。
晚風依舊燥熱,絲毫驅趕不走白天的高溫,所以人群中彌漫著一股不耐煩的情緒,就算知道板著面孔接不到生意,那些苦力們也實在沒有力氣擠出那一絲的笑臉來。碼頭上散發著一股餿臭的汗水味,讓剛剛下船的旅客更覺得不快,不覺便嗓門變得尖利而粗魯起來。
碼頭岸邊是毫無章法的建築,既有氣派的政府辦公樓,也有低矮的木屋,只不過現在各個窗口都透出了閃爍的燈光,或明亮或昏暗。不遠處的停車站上擠滿了人,大部分是各色普通民眾,還有一部分似乎是剛剛從船上下來的熟客,知道該搭乘什麼交通工具最為便宜。
中年男子眺望著碼頭上雜亂的景象,臉上出現不快的神情,只是因為陌生,所以多少還有一些好奇。而跟在他身後的少年則完全將好奇之色擺在了臉上,只是他並沒有開口詢問,只是默默地轉動著腦袋。
中年男子從西裝的口袋中掏出一盒煙匣,從里面撥出一根煙來,叼在了嘴里。眼前火光一閃,少年遞過了一根不知道什麼時候劃燃的火柴,中年男人很自然地順勢一低頭,點燃了香煙。
少年看了一眼被他緊握在手中的皮包,他知道里面有什麼東西,在船上的時候他趁中年人不在船艙的時候,拿出來把玩過。像他這個年紀的人,總是對很多事情感到好奇。
中年男子沒有注意少年的眼神,只是在默默地吸食著這支煙,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人。
沒過多久,從遠處跑來一部黃包車,一名穿著綢緞長衫的男子正坐在車上不斷四周打量。很快他便注意到了站在路邊的這兩人。中年男子也看見了他,眼楮轉動了兩下,便將煙頭扔在了地上,順腳踩滅了。
隨後,他便似乎漫不經心地將手提包交到了左手上,從西裝的標袋中取出摺疊著的手帕,用手一抖展開,然後繞上了拿著提包的左手手掌上。手帕一頭耷拉在手背上,露出了繡在手帕上那一小塊圖案,一塊黑色的鑽石。
長衫男子清楚地看見了他的動作,便在不遠處下了車,隨手甩給黃包車夫幾張紙票,便微微一撩長衫下擺,走了過來。走到中年人面前,長衫男子似乎很隨意地問道︰「兄台可是剛剛從英吉利號上下來,可看見一對母女?」
「沒有,只有叔佷兩人。」中年男子不緩不慢回答道。
「是麼,那大概是我記錯了。」長衫男子依舊笑眯眯地說道,「旅途可愉快?」
「對旅行的異鄉人而言,沒有什麼值得高興。」
長衫男子終于伸出了手,「把手伸過來吧,雖然是慣例,但還是小心些好。」
中年男子沒有回答,也伸出了手,和常人握手不同,他將手放在了長衫男子手中,任由他將兩人的手縮回長衫的寬大衣袖中。在人眼看不見的地方,兩個人用手指確認了最後一次暗號。
「你們比安排要早到。」長衫男子終于放松了面部表情,不再把那滑膩膩的笑臉擺在臉上。
「上頭等待的時間已經太長了,那些長老不會再有耐性等我們一輩一輩的消耗下去。」
長衫男子同情地哼了一聲,「東西還沒有最後確認,他們就派你們過來了,果然他們是沒什麼耐性了。」
中年男子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岔開話題,「怎麼安排我們?」
長衫男子在松開他的手的一瞬間,將一張紙條塞在了他的手中。
「住處和身份都安排好了,其他我就沒有辦法幫你們了,你知道會里在這一塊滲入並不強,而且最近听說很不太平。」
「怎麼?」
「北邊的事情,你自己小心一些,如果需要幫助,到正義坊去找金爺。他是這里的身主,也許我們在那邊有可能再次見面。」
說完這些,長衫男子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仿佛從來沒有跟這兩個異國人有過任何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