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的旨意,排著隊一道道頒了下來,街頭巷尾很快便熱議開了。百姓的日子平淡如水,于是大戶人家的紅漆大門里頭那些個事,便成了茶余飯後最好的談資,更何況如今這些都是轟動京城的婚訊。對于商戶們而言,這無疑更是天大的好事,豪門貴戶辦喜事,最是講究排場,更少不了還要攀比靡費一番,恐怕過不了多久,光是喜糖都會賣斷行。
在所有被賜婚的貴冑世家中,最風光無限的當屬林相國一門,大公子林立人深受帝後青睞,以公主尚之,其妹林可人也被選為端王正妃,林家數代為官,經歷幾世不倒,如今真真到了巔峰。
皇後的娘家護國公府緊隨其後,三小姐姜意瀾入選太子妃,入主東宮指日可待,這三小姐素有賢名,看來姜家有望再出一位賢後。接下來頗引人注目的則是夏太傅家,夏公子文武全才,如今更是一躍成為東海王穆遠的東床快婿,小姐夏雪瑩則是被指給了相府二公子林直人。顯貴家族各有聯姻,總之整個京師上下,都縈繞著一種喜氣洋洋的氛圍。
冰綺猶豫再三之後,終于還是把這些告訴了玲瓏。出乎意料,玲瓏得知的時候居然很淡然,像是早就知曉了一般。
沉默良久,她幾乎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便翻身朝著里面睡了,再不多說一句。
這樣過了七八天,身體倒是恢復如常,整個人卻變得越發清冷,別說是笑容,連神情都鮮少可見。莫名的,周身三尺方圓仿佛都透著寒氣,令人不敢靠近。
冰綺見她這般很是擔心,可又全然不知道如何說與她開解。只能干看著她一日日地沉默下去。
此時的玲瓏,心里雖說有怨,更多的卻是一種勘破。這一輩子,不過短短十余載,就這般遍嘗了失意和寥落,父親把她視為克死愛妻的不祥之人,一向冷淡,而原本最疼愛她的哥哥,卻早早離開了人世……
那一日出塵說起百花宴的事,她便隱隱猜到幾分,思及姐姐根基未穩,自身難保,又怎好開口相求。
盡管心里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當這個消息真正來到時,還是難以抑制把抓柔腸,痛不欲生。
這一生一世,難道真的沒有一事可如己所願?
難道她燕玲瓏,真的是喪門吊客星?
她一次次地拼命掙扎,想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從而證明自己,卻一次次地這樣一敗涂地。
真真似是萬念俱灰……
終于,夏府送過喜帖來,三日後便是大婚。想來這帖子也是擱了又擱,躑躅再三才送了過來。夏氏接了喜帖,真如抱了個燙手山芋,按理說這本是娘家的大喜事,東海王統領著東部的十幾萬大軍,可是朝堂上不可撼動的中流砥柱,弟弟能入了他的法眼,是多大的榮耀,她深信以自己弟弟的才干,夏家的真正崛起必然不遠矣,可是為什麼心里還會那麼難受呢!
冰綺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她看著他們青梅竹馬,看著他們情竇初開……卻看不到一個美好的結局。
心煩意亂地打發了送喜帖的家人回去,冰綺看著手中的大紅,緊鎖雙眉。
「嫂嫂,該去準備了。」耳邊冷不丁傳來沉靜的女聲,冰綺不禁身子一顫,抬頭卻見玲瓏神色如常,依舊是冷冷淡淡的。
「這……」她不禁有些吶吶地不知該說什麼,「隨便拿些個什件便是。」
「雲翊哥大喜,嫂嫂是長姐,怎可說隨便,須得準備周全了才是。」玲瓏說道,臉上非但不見戚色,反而噙了一絲許久未見的淡淡笑意,仿佛在說著一件真正的喜事。
「玲瓏……」冰綺只覺得喉頭酸澀哽咽,「你心中有苦,哭出來便是,何須強顏歡笑。」
「嫂嫂……」玲瓏面上微微抽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卻終于什麼也沒說,只淡淡瞟了那大紅的喜帖一眼,「禮單我擬好了,請嫂嫂過目,若是無甚不妥,就差人按著這個去辦。」
說話間,門上報林家送來帖子,原來十日後,便是林大公子迎娶公主的日子。
玲瓏接了那帖子,驀地又笑了。
兩個男子,真情也好假意也罷,卻都曾那樣含笑凝望過自己。可轉瞬之間,便將成為他人的良人。
舉目望去皆是儷影雙雙,只余她煢煢孓立。
原來,這便是造化。
夏府。
「混賬!」夏太傅氣得狠狠一拍桌子,「絕食抗婚?他敢!」
說著,氣沖沖朝著兒子院里走去。
這院里已經掛滿了嶄新的宮燈,到處裝幀一新,一派的喜氣,只是丫鬟們的臉上卻都是一片的戰戰兢兢誠惶誠恐,「老爺,公子把自己關在內室,送進去的飯菜一動不動。」
夏太傅聞言不覺嘆了口氣,面沉似水進了屋,果然房門緊閉。
「逆子!還不開門。」他上前捶門,里面卻沒有一點響動,一把火立時躥了上來,抬腿一腳把門踹開。
進得門中,卻見雲翊躺在床上,頭都不轉一下,雙眼徑直定定望著頂上出神。
「你個逆子!想氣死為父嗎?」。夏太傅氣得直跺腳,「你想怎麼樣!」
「我不想怎麼樣,」床上的人懶懶說了句,慢悠悠翻了個身,「又能把我怎麼樣!」
「孽畜!」夏太傅忍不住渾身哆嗦,「難道你想抗旨嗎?」。
「什麼聖旨?皇上他知道什麼?還不是你們花言巧語誑來的。」雲翊不緊不慢地說。
這樣的話,在夏太傅听來,實屬大逆不道,直氣得他臉色發紫,雙手顫抖地連連指著兒子,一時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惱羞成怒地拿了一個凳子就要往床上砸去。卻被剛趕過來的夫人上前死死抱住,「老爺息怒,兒子他心里有苦啊……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當娘的錯……只道燕家沒個男丁,冰綺一個人太苦,叫他多去走動走動……才弄出這個事來……」
「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夏太傅頹然地扔下椅子,一旁的夫人已是泣不成聲,一面上前拉過兒子的手,「我的兒,你就可憐可憐為娘,別再鬧了……」
「那麼玲瓏呢?她不可憐嗎?」。雲翊眼中隱隱泛紅。「我一向以為爹爹是光明磊落之人,真沒想到……」
「你就少說幾句,還嫌你爹氣得不夠嗎?」。夫人流淚說道,「這件事,的確是我們不妥,可是你爹爹也是沒辦法!娘娘認準的事……他還能怎麼樣……
「等你成了親,我們再幫著你姐姐給玲瓏尋一門好親事,橫豎不虧待了她便成……」
「我的兒,你是不是要為娘一頭撞死在你面前啊!」說著夫人一下轉身,直往牆上撞去,雲翊見狀一個激靈從床上躍起,一把將母親拉住,不等他開口,夫人便哭將起來,「我的兒,娘知道你是個最有孝心的,如今事已至此,別無他法……你就別使性子了……先前爹娘壓下了沒有和你說清楚……是怕你做出什麼丑態,眼下木已成舟……你也要為爹娘,為夏家想想……」
「娘……兒子不孝……」雲翊冷冷放了手,再度往床上一躺,臉對著里床璧,「我如今已是不仁不義了,也不在乎多一條不忠不孝。」
「畜生!」夏太傅只覺胸口一熱,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嚇得一旁夫人臉色煞白,立時慌了神。
正當眾人手忙腳亂,六神無主之時,卻听門口有人說道,「弟弟再這樣鬧下去,可成何體統?」
說話的,正是原本是回娘家來送禮的冰綺。她走到窗前,看弟弟俊逸的面容因為不修邊幅而顯得十分邋遢,不覺皺了皺眉,「弟弟這樣鬧下去,可是打算抗旨?是不是等著我夏家滿門操斬?」
「姐姐,心已死……何懼死?」雲翊冷冷道,「夏家有娘娘在,頂多在族譜上將我抹去。」
「好一個心死……那我且問你……你若是死了,你心上那位又會如何?」冰綺冷笑,臉上浮出深刻的無奈,「你這幅樣子,若是傳將出去,叫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如何做人?你希望她為萬人唾棄千人所指嗎?」。
雲翊茫然地望向姐姐,只見冰綺伸手遞過一樣東西,卻是一根碧色欲滴的柳枝。
「這是她折了給你的。」
雲翊一把拽將過去,痴痴看了許久,眼神一點點地黯淡了下去。
昔日賦詩試探,以柳自喻,如今她折柳相贈,可是叫他死心。
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雲翊輕嘆一聲,一滴淚,緩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