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窩著一團火,就這樣一徑出去老遠,待回過味來時,只覺得一顆心又像是跌入了冰冷的積雪里一般。茫然混沌之中,她扶住一株粗糙的樹干,吃吃地喘氣。
當有了這樣一個支點後,玲瓏只覺雙腿忽的綿軟了下來。她就這麼扒著樹干,一點點地滑著蹲下去,最終跌坐在地上。
過往種種,歷歷在目,喉頭驀地涌起咸澀滋味,淚水簌簌而下。眼前劃過很多張熟悉而陌生的臉,有父親冷漠嚴厲的眼神,有哥哥臨別時疼愛的笑意,還有姐姐刻毒的神色,最後是雲翊那一臉的疏冷……所有這一切,喚起她心底深深淺淺,新新舊舊的傷。她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這些她在乎的,滿心想守護的人,都要以無比殘酷的方式離她而去。滿心的淒苦洶涌而至,像是要把她湮沒,讓她窒息一般。
就這般過了許久,直到晨露散去,夏天的日頭顯出毒辣來,她心頭平復了些許,忽然想到一個最實際的問題——接下來該怎麼辦?她該怎麼回去?
自家的車馬昨日候在前面是不能留宿的,估計早被姐姐派人打發回去了,現在也不可能再去找姐姐,更不可能去找林立人,就算他肯幫忙,她也沒那個臉……
這皇宮樓宇連綿,自己又人生地不熟,沒個帶路的,估計兩天都轉不出去,就算找著路了,可是宮門外的路,她也兩眼模黑啊!
她思忖了一番,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心頭頓時如爆起細微的火星一般,有了些許的亮光。
于是定了定神,小心地拭去臉上淚痕,站起身來,又仔細地整了整衣襟。
一路走一路問,不知道拐過多少巷子,繞過多少院落,終于模到東宮門前。
一個人貿然而至,門上自然攔了不讓進,這時候姐姐的名頭倒是很得力,守門的小內侍一听她是如今正得寵的婉嬪娘娘的妹子,絲毫不敢怠慢,當下就小跑著進去通傳了。
不多時,便有宮娥出來,將她引入內廷,玲瓏見這東宮內沿途所見的宮娥,個個霓裳彩裙,姿態蹁躚,一色的美人,與別處甚是不同,不覺微微皺了皺眉,看來那位太子爺,確如傳說中那般風流。
未及細想,已到東宮內殿,剛一進門,便見宮裝明艷的意瀾已迎了上來,猶是溫婉可親的秀美面容,秋水般的雙瞳里卻透著喜出望外的光亮。
兩人相見,似有無數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執了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流下淚來,也說不清是喜是悲。一邊的幾個侍女不禁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起玲瓏,心道這太子妃平日里最是穩重得體,怎麼見了這女子,便這樣淌眼抹淚的?
上一次踫面,還是意瀾大婚前,當時玲瓏病後初愈,意瀾怕觸及她傷心處,絕口不提入宮的事,只說些家常與她開解。等後來玲瓏得知時,卻連道喜都來不及了。
「今兒是什麼日子,妹妹居然來了。」意瀾拭著淚道,「看我高興的,真叫妹妹見笑了。」
「姐姐……」玲瓏一時失語,難道要直接說,自己是和親姐姐撕破臉了才來的?
她頓了頓,小心地看了旁邊的宮女幾眼,意瀾會意揚聲道,「你們且退下吧。」
待屋里只剩她們兩人時,氣氛一下松弛下來,玲瓏只覺得滿月復傷辱像是忽然有了可以宣泄的地方,忍不住又流著淚低低抽泣起來,意瀾見她這般模樣,便知必有隱情,「妹妹莫不是遇到什麼委屈的事,只管說與姐姐便是!」
「姐姐……」玲瓏泣不成聲地把昨夜遭出塵算計的事說出,不過隱了林立人出手相助那一段,只說自己運功勉強抑了藥性,說到後來,仿佛是把那噩夢般的經歷又經歷了一遍,幾乎失聲痛哭。
意瀾听了,只覺驚心動魄,想不到出塵竟會做出這等荒唐歹毒的舉動,更替玲瓏悲憤不已,明明是面冷心熱,純良機智的絕佳女子,偏就這般遭受蹉跎,老天真是無眼。她輕柔地拍著玲瓏一抽一抽的肩,就像在撫慰著一個小小孩童,兩人相依地坐在貴妃榻上,這情景,說不出地溫暖動人。
許久,玲瓏止了聲,「姐姐,我怎麼回去?」
「這個容易,妹妹只管放心,一會我去安排就是。」意瀾溫柔地說,「玲瓏,你也別光想著不好的,你既然不想入宮,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其實,你姐姐也是個可憐的人。」
「我知道……」玲瓏吸了吸鼻子,「我只是……只是心寒罷了,姐姐她……」
「有些時候,人是身不由己在改變的。」意瀾輕輕嘆了一聲,目光里透出一絲凝重,「不管是強者弱者,總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維護自己,出塵她一直依賴著你,在她茫然無助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也必然是你……只是,她這一次是真的用錯了手段。」
溫柔的話語,像五月暖暖的風掠過心頭,蕩起縷縷輕柔的漣漪。
「姐姐,你為什麼不是我的親姐姐?」玲瓏側身,愜意地把頭枕在意瀾膝上,輕聲喃喃地說。
「我可一直當玲瓏是親妹妹呀。」意瀾笑著輕點她光潔的額頭,目光如水,寧靜而恬然,莫名地讓人心安。
「姐姐,我害怕……」玲瓏心里柔軟,卻難掩絲絲澀痛,「我怕有一天,你也變得和宮里的其他女人一樣。」
「傻妹妹……」意瀾微笑,緩緩地說,語氣淡漠寧定,「人總是會變的,只是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
「姐姐,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玲瓏忽然有些不解,屈指算來,兩人相識是在林府壽宴,不過半年之久,卻更勝多年的姐妹。
「這是我的小秘密。」意瀾俏皮地一笑,面上隱隱泛起紅暈,悄悄別過臉去。
「姐姐,這段時日,你過得可好?」玲瓏想起宮里宮外的種種風評,似乎對那位當朝太子頗有微詞,眼中不禁透出一絲擔憂。
「你覺得呢?」意瀾淡淡地說,笑容略微一僵,疲憊而清冷,「太子爺,是個簡單的人。」
簡單?
「倒也是啊……」玲瓏了然地說,越是接近那玉座權柄,斗爭也愈加的幽暗曲折,哪還會有好人壞人之分,誰的雙手不是沾滿血跡?不過是比誰的道行更深一些,而一個風評不好的人,必然是簡單的。
兩人會意地笑了,似乎都不想繼續這個沉重的話題。
忽然只听外面傳來急急的腳步聲,一個宮娥有些踉蹌地撲進門來,差點在門檻上絆倒,「娘娘,大事不好!太子爺下朝回來,在前面發脾氣……您快去看看吧……」
「慌什麼!」意瀾聞言,一面扶起挨在她膝上的玲瓏,一面沉聲道,「若事事都這般失措,成何體統。」
她說話間,顏色竟似換了一人般,渾身上下透著沉著冷靜和不怒自威的氣勢。
「姐姐,我……」玲瓏想告辭,卻不知道如何開口說車馬的事。
意瀾緩了緩口氣說道,「今日不巧,不能留妹妹多敘,宮門相隔,妹妹得閑便寄書與我吧。」
「姐姐,放心,我一定會的。」玲瓏應道,雖不舍,但畢竟不是自己該留的時候。一邊意瀾細細向那宮娥交代了一番,便讓玲瓏隨了她去。
「我堂堂儲君,一國太子,豈能受那奸人的惡氣!」
「那些老家伙,也不搞搞清楚,誰才是將來的一國之主!」
「我倒要看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以為我怕了你們了?我呸!」
……
玲瓏從正殿外經過時,只听一個暴怒的乖戾聲音,自半開的後窗傳出。接下來,是一陣劈里啪啦的玉碎瓶裂之聲……
前面引路的宮娥忍不住回頭小心看玲瓏神色,卻見她神色如常,竟似置若罔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