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藥師端出兩碗藥,放至端木圭面前。
那兩個碗都不大,盛了藥都只是滿了大半碗。有一碗藥顏色深黑,冒著一股說不出的怪味,熱氣尤未散盡;另一碗藥是褚黃卻混了點紅,已無半點熱氣,看著就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余藥師將黑藥推了推,道︰「先喝此碗,小半個時辰後再喝另一碗。」
端木圭點點頭,道︰「有勞藥師。」
她捧起碗,先呷了一小口,辨出了味道方咽下去。
她喝得不快,淺淺啜喝著,但一會後,碗已見底。
慢慢咽下最後一口藥,端木圭方道︰「此碗藥藥料難尋,熬煮也耗心神,有勞藥師了——敢問藥錢診金如何?」
余藥師道︰「不收錢。」
這下輪到端木圭愕然︰「為何?」
余藥師淡淡道︰「我有個規矩,端午日來我處求醫問疾之人,不收其診金藥錢。」
「這如何使得?」陳羲道︰「端木她還要喝上七日藥,藥師一文不收,我倆過意不去。」
余藥師瞥了他一眼,道︰「我說了,只限端午日求醫之人才不收其藥錢,所以我不會收你們的錢。」
端木圭清瞳流轉,道︰「只限端午日求醫之人麼?」
余藥師道︰「是。」
端木圭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淡然,全然不將藥錢之事掛在心上,遂道︰「既如此,藥師有何事需要我二人幫忙的,盡管開口就是。」
余藥師聞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說道︰「以後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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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圭喝完第二碗藥後,二人告辭離開了草廬。
見天色向晚,二人也不看龍舟了,直接走下山去。
行走間,端木圭忽道︰「昭德你說,那位藥師年歲幾何?」
陳羲道︰「二十來歲,不到三十歲罷——為何有此一問?」
端木圭笑笑,道︰「因為我還不能肯定他的年齡——三十年前他是如此模樣,眼下也是如此模樣,我猜三十年後,他仍是這般模樣。」
陳羲不可置信道︰「……難道三十年前你見過他!?」
端木圭瞥他一眼,哂笑道︰「當然沒有,三十年前我還未出世。」
陳羲想想也是,自嘲地一笑,道︰「如此,你是說,你看出他沒有變老?」
她嘴角上彎,點點頭。
陳羲搖搖頭,道︰「我不相信。」
端木圭嘴角笑意加深,道︰「那個藥師,身上有妖的氣息。」
「……」
「那氣息很淡,更多是人的氣息。除卻相貌不老,眼下我並未看出他與常人有何不同。」
「……那你還喝他煮的藥?」
「他無害人之心,即使真是妖怪也無妨。」端木圭閑閑笑道︰「何況他熬那藥,我嘗了,確是治病良藥。」
陳羲回想起余藥師似笑非笑的話語「我還以為,姑娘要看著我熬藥」,端木圭微笑應答,仔細一想,對話間竟是暗藏機鋒。
再前後一想,他越發覺得端木圭此番求醫似有目的,難怪藥師懷疑她別有用心,于是他皺眉問道︰「對我說實話——一開始遇見藥師,你為何如此篤定他是藥師,並能解得你所中之毒?」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因為,他就是我要尋的余姓藥師。」
「可他否認——」
「師父曾告訴我,若見到余藥師,一眼就可將其辨認出來︰他身高八尺,姿貌出眾,脾氣甚怪,身上帶有妖之氣息。他不需診脈,一眼就能看出所患何疾;一把脈,埋藏得再深的病根也能被他診出。他若肯為你診治,則大可放心,藥物一切他都會親自料理;若他不肯為你診治,任你磨破嘴皮央求也是白搭。」
頓了頓,端木圭道︰「師父還告訴我,那余藥師行蹤不定,慣拒人于千里之外。不過他為病人診病,會對該病人甚是寬容……」
「——所以你就放心地將人家的青團吃掉了?」
端木圭禁不住掩口,笑意加深︰「啊呀,那是踫巧。」
她解釋道︰「師父說余藥師一人獨住,身為男子所烹膳食卻很精致。他親手做的青團,更是一等一的美味……當然,他不常做青團,踫到了那是運氣。」
頓了頓,她又道︰「美食當前,錯過可惜啊。」
「……其實你並非想求醫,而是想一試他醫術,並且,」陳羲皺了皺眉,還是說出︰「想去他家吃青團?」
——巫女的本事他最清楚。若說她知自己染了蠱之毒氣而不知如何解毒,說岐黃之道她是外行這類話,他是全然不信的。
若她能自醫而故意求醫,只能說她想一試那藥師醫術,並且順道去吃青團?
端木圭只是微笑,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陳羲頓時無語,再次覺得,自己中蠱著實冤枉。
他正無語間,端木圭閑閑道︰「說到青團,昭德可知是甚麼節令的食物?」
「不是端午麼?」
「非也。是寒食節之食物。」
「……」
「吳人過寒食必吃青團,且青團可用于祭祀。今日並非寒食,他卻做了青團,並且不收求診者藥錢診金……我猜,端午對他而言,意義特殊。」
「那只是你猜測。」陳羲不以為然︰「倒是你,打算何時將那份謝禮送給他?」
「不急,還要去他家喝上六日藥,明日再說不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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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藥師自陳端二人走後,一直用石杵往臼里搗藥。
他耐心地將藥一片一片細細搗碎,再緩緩倒入一個碗中。
搗好了藥,他走到院子里,將晾曬著生地的籮筐收回屋檐下。大門虛掩著,門外的竹精透過籬笆,一見他出來,就嘻笑道︰「那個姑娘人不錯,居然沒為難余郎你。」
余藥師淡然應道︰「她只是來求醫的。」
「但那姑娘,是名巫女……」
「是又如何?來到此處的,只是需我診治的病人。」
「余郎不怕她對你不利?」
「怕她的那個,是你。」余藥師淡然道︰「我說了,來到此處的,是我要救治的病人。」
頓了頓,他補充道︰「僅此而已。治愈了就與我再無瓜葛。」
他一直這麼認為的,並不想與別人有甚麼牽連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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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回卻是例外。
翌日,端木圭和陳羲早早來至草廬。余藥師依然端出兩碗藥。端木圭喝了第一碗後,道︰「余藥師需我幫忙搗藥麼?」
「不需。」
「我和昭德昨日才到柴桑,人生地不熟,敢問此地有何游玩之處可去?」
「不知。」
「然則,附近有何美景可看?藥師能否帶領我們一去?」
「在下還要搗藥備藥,你們自便,恕不奉陪。」
端木圭故意露出一絲失望之色,道︰「既如此,也罷。」
陳羲出言道︰「端木,別讓藥師為難。」
他又對余藥師道︰「藥師不需理會她。」
端木圭對此只是一笑,扯開話題道︰「昨日吃了青團,敢問可是藥師親手所做?」
余藥師點頭。
「甚是美味,能否教我做法?」
「……」
余藥師暗地嘆了一口氣,不由想到,近日看來是不得清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