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雙一把推開被子,急急道︰「並非偷捏!也並無他意,只是,只是我想親口跟姑娘你道一聲謝而已!」
「喔,」端木圭看著她臉紅耳赤,故意一欠身,恭謙有禮地說道︰「眼下娘子已道謝,夫人所托之事我亦辦妥,就此告辭。」
恰因端木圭低頭欠身,曹雙沒看到她嘴角悄悄上彎,又見她站立轉身,以為她當真要走,忙道︰「姑娘慢走!」
端木圭停住腳步,回頭看了曹雙一眼,恰與她目光對個正著。
曹雙這次沒有避開,卻直視著端木圭,邀道︰「姑娘,請坐回我旁邊。」
端木圭再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方微微一笑,應道︰「好。」
走回床邊,挨著曹雙坐下。
曹雙不再說話,卻上下打量著她,半響方道︰「端木姑娘是師娘?」
「是。」
「方才……我是說你沒進來之前,我昏厥過去,然後,是你喚醒我?」
端木圭點點頭,拿出一束青綠的葉子,道︰「娘子一時受驚以致暈厥,我讓娘子聞了銀丹草(薄荷)來醒神。」
「能讓我再聞聞麼?」
端木圭將銀丹草遞給她,曹雙接過,深深一嗅,一陣清涼甘凜之意直侵入腦,心神為之一振。
曹雙將草把玩著,道︰「銀丹草……我從來沒听過這東西,也不知有甚麼東西可以提神,看來姑娘識得很多。」
「身為師娘,知道這些不算甚麼。」端木圭隨口應道,
曹雙雙眸流轉,道出清醒後一直不明白的困惑︰「昏厥時,我听到你對我說話……莫非,你還能潛入他人夢中?」
初時她還不能確定,卻听到端木圭出聲說話後,一下就辨認出那清冷泠泠之聲,恰與夢魘時她听到「不要看」那句是同一樣語調音色,應是同一人所說。
只是,當時她明明昏厥,端木圭怎會知道她夢中所見,並及時制止她舉動,說出「不要看」「你並不屬于此處」?
她著實疑惑不解,卻見端木圭唇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清瞳盈盈流斂間,就是不作應答。
未及揣測巫女笑里所含意味,曹雙忽覺月復中一疼,伸手輕輕撫模上肚月復。
端木圭見了,關切問道︰「很疼麼?」
曹雙苦笑道︰「還好。」
她雖這麼說,倦意卻忽地襲來。她禁不住身子靠後,合目養神了好一會。
待她再次睜眼,見端木圭仍靜靜坐著等著,一無動作,忍不住問道︰「你怎麼還不動手?」
「甚麼?」
「你是母親請來的師娘,自是為解決我月復中孩兒而來。眼下就你我二人,要動手還不趕快?」
端木圭搖搖頭,道︰「娘子錯了。」
「我錯了?」
「我確是令堂請來的師娘。若我真要動手,就不用拖到眼下——娘子昏厥時,就是最好時機。」
頓了頓,她又道︰「再說,若只是為拿掉娘子月復中孩兒,令堂何需大費周章,特意請我這師娘來幫忙?直接端一碗藥讓娘子喝了就是。」
曹雙眨眨眼,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端木圭說道︰「那,母親之意是……」
「這幾日娘子恍惚憔悴,令堂很是擔心;又想到娘子有娠一事事有蹺蹊,越發憂慮,所以特意請我來查看究竟,為娘子排憂解難。」
曹雙啞然,沉默半響後,方道︰「母親如此看重顏面看重聲譽,竟不想拿掉我月復中孽種?……」
她再次苦笑,搖搖頭道︰「實在沒想到。」
「不單令堂擔心,還有令兄亦擔心——是駙馬找我來的,他沒說一句責怪追究之語,相反卻更擔心娘子身體是否吃得消頂得住。他說娘子肯定很內疚自責,因而再三叮囑要我好好開解娘子,並要我帶一句話。」
「甚麼話?」
「駙馬道︰別想太多,為兄相信你。」
曹雙側過頭去,雙眼一下紅了,淚水充盈打轉著。
趁淚還沒掉下,她趕緊掩面拭去。好一會後才定下心神,她道︰「端木姑娘,幫我一個忙。」
「請說。」
曹雙聲音很輕,卻堅定地說道︰「我要生下這孩子,」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端木圭,道︰「然後,請師娘收了他。」
端木圭清瞳流深,心里已有三分明白,遂道︰「娘子,你當真知曉讓一位師娘收去嬰孩是何意?」
頓了頓,端木圭半是試探,半是勸說道︰「娘子既然決意要生下這孩子,又何苦讓我收了他?」
「我知道。」曹雙緩緩應道︰「我更知道,師娘必須收了他。因為——」
她一字一頓地,道出真相︰「我月復中所懷並非是人。」
雖是意料中事,端木圭還是輕輕一嘆,應道︰「明白了。」繼而憐惜地問道︰「娘子,能告訴我是如何懷上此胎的麼。」
雖被告之,曹雙初時對此事只答不知,後來索性沉默以對,並不肯吐露分毫;但端木圭覺得,曹雙既肯讓自己留下並直言坦白,又知曉身懷非人,她斷不會不知是誰下的手。
曹雙低下頭,答非所問道︰「姑娘是師娘?」
再一次復述這已知答案的問題,她並非要端木圭回答,卻自顧自說地下去︰「真好。」
「真好?」
「你一定經常在外面,到處走動罷?不像我,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偶而外出還前後被人簇擁著。」
端木圭早就听聞,曹氏侯門相府,聲名顯赫在外,肅靜守規在內;曹雙貴為侯門千金,又是被嚴遵禮節的曹老夫人一手照拂看大,想來她家閨防比別家的都嚴,所以她不同于尋常女子,絕少拋頭露面,行動甚麼的備受限制。
正如此想著,端木圭又听得曹雙說道︰「雖說是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可在閨閣之中,我連一個能說心底話的人都沒有。」
端木圭想說甚麼,但還是緘口,靜靜听她說下去。曹雙輕輕一笑,笑得苦澀︰「母親雖疼我,可管教畢竟還是嚴厲,不易親近;下人見到我,都先敬上三分;就連最貼身的蒼兒,我雖拿她當妹妹看,可我知道,她其實也戰戰兢兢的,因為若我有甚麼風吹草動,到母親那里,她第一個逃不了……」
帶著幾分疲倦,曹雙接著道︰「所以有些話,我若不說只藏在心里,她就不知,就不會徒增煩惱負擔。」
端木圭心里一動,道︰「娘子是指……」
曹雙目光飄遠,朝窗外望去。
端木圭也隨之望出窗外。時值仲秋桂月(農歷八月),正是金桂飄香之時。端木圭聞到空中隱約浮動著一縷清淡而沁人心脾的桂花幽香,望出窗外卻沒有看到桂樹桂花。
「府上種的桂花開了,」曹雙忽地開腔說道︰「雖在房里見不著,眼下卻聞到那花香。原來已到八月了啊……」
她不勝喟嘆道︰「想起三月三上巳踏青,仍像是前日之事。眨眼間已是八月了……」
端木圭清眸流轉,道︰「娘子在上巳節外出踏青,可是遇到怪事了?」
曹雙搖搖頭,道︰「並沒遇見怪事,只是在城東一條溪水旁,見到一群少男少女在水邊嬉戲玩鬧。隨後他們折柳互贈,追著笑著,成雙成對……而我坐在樹下席上,只能遠遠看著他們嬉鬧玩樂。忽地很是羨慕。」
「身邊雖簇擁著不少人,可我忽覺自己其實是孤獨一人,孤零零的……像木偶般端坐著,一舉一動依禮而行;莫說去玩樂,就算自己折了柳也不知送給何人……一想到此,只覺心灰無趣,提不起一點精神。」
曹雙這點女兒家心事,端木圭一听就明,道︰「娘子是想有個意中人陪伴在側罷?」
曹雙赫然,卻輕輕一點頭,默認了。
見她再次閉口不言,端木圭出言開解道︰「《詩三百》(《詩經》)開篇就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娘子有此想法,正常不過。」
曹雙听了柔柔一笑,羞赫不經意間斂去,道︰「姑娘當真是解語花,通曉人情……」頓了頓,她不禁嘆息一聲︰「若我早見得你,也許就不會……」
「娘子,事情既已發生,我想這並非是你本意?請放寬心……」
曹雙再次搖頭︰「你錯了。」
她淡淡說道︰「我騙了母親和兄長。我確實是喜歡上他,並且有了肌膚之親,夫妻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