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健不知道這樣的一種狀態什麼時候是個頭,算算日期雅妍應該就要走了。
金融史教授在前面講北宋王安石變法中推行的「青苗法」,那是資本主義政府向民間提供借貸的雛形,並再三強調這一部分內容考試的時候必要論述。
梓健坐在角落一一抄下筆記,他的身邊沒有人,狐朋狗友們在另一邊的角落。可花勇不在其中。
下課時分教授泡了杯普洱茶,熱氣騰騰的喝起來。花勇沖入教室來到梓健身邊坐下。梓健看他一眼,心中仍是厭惡,可沒有前幾天那麼憤恨了。
「雅妍今天要走了。」花勇忽然說。
「今天?什麼時候?」
「十二點一刻的火車。」
梓健抓起他的手看了眼表,十一點。
「真的?」
「她剛打電話給音彤說的,然後音彤又告訴了我。」
梓健從花勇身上跨過去跑出教室,一路跑到學校大門口尋找來往的出租車。
坐上車他感到異常的忐忑不安,車內開著空調可身體卻不自主的顫抖。梓健趕去火車站干什麼呢?即使趕去車站又能改變什麼呢?可能在茫茫的候車人群中根本找不到雅妍的影子。然而就算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呢?她會回心轉意,會原諒自己嗎?
車駛上高架,梓健模出手機打了花勇電話。
「知道雅妍做哪一班火車走的嗎?」
「不知道她沒有說,只說是十二點一刻的車,十二點一刻去廣州的。」
「知道了。」
掛了電話梓健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深藍色隔音板,感覺有如行駛在某條光影折射而成的隧道中,仿佛是要回到過去,追尋失散的戀人一般。
他不斷拜托脖子上掛著金項鏈的司機快點再快點,然而火車站處的下匝道非常擁堵,從高架上看八爪形的候車站形如一個怪物,吞吃所到的沒一個旅人。
好不容易來到出租車下客點服了車資已是十一點五十分,他飛奔入售票大廳,在大屏幕上尋找十二點十五分開往廣州的列車,屏幕上的信息翻轉的格外緩慢,好幾十秒才不情願似的翻過一頁,梓健焦躁的望著上面紅色光點組成的字體,發現了那一班目的地為廣州市的列車,其後的狀態顯示為「正在檢票」。
他記下車次又跑入候車大廳,數十個大廳擠滿了人,當他來到T50次列車檢票處時檢票已基本結束,兩位檢票員正悠閑的聊著天。梓健一下感到心灰意冷,但他很快又想到檢票結束但火車未必就此發車,現在下去的話可能還找得到。
如果只是站在這里,那真是毫無希望了。
于是梓健跑去詢問那兩個檢票員,說自己無論如何都要下去送一個人,年輕的女子禮貌的模出十元一張的送車票,專門賣給要在月台送朋友的人。
來到巨大的地下廣場,數十條鐵道上停著外形一模一樣的列車,梓健一眼望見了T50停靠的月台,他飛奔而下幾乎是一步跳下四格階梯,跑到T50的一端,不知列車是頭是尾,錐心的頂部朝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從這頭一路找下去可以看見車廂內形形色色的人或放包、或安坐,或大聲交談、或疲憊不堪,但那都是一張張陌生的在生命中轉瞬即逝的臉。
鄺梓健和那個二十年前的自己看著同樣的畫面,恍若電影中的某個感人片段一樣,耳邊傳來火車的低鳴,有個年輕的男子慌張的狼狽檢視每一節車廂內的情景,在每一節車廂前他都先是顯得期待而後又一臉失望,接著下節車廂期待與失望再次重演,一路延續下去。
站在車廂入口的客乘人員退入車廂,關了車門,月台上的灰色指針微微滑向十二點十五分。
但那男子還在追尋他已望了一半的列車,只是他似乎還不明白,即使找到了,也于事無補了。
忽然梓健停下腳步,他停在某節車廂的玻璃前,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可以看見雅妍坐在窗邊,她穿一件褐色羊毛大衣,頭發在腦後扎起,感覺疲憊。
兩人四目交接的望著,梓健沖到這節車廂的門口用力敲打鋁制的廂門,但沒有反應。他有些氣急敗壞又用腳揣起來,巨大的反作用力讓他摔倒在地。
梓健爬起來想再揣時猛然發覺列車正在緩緩移動,于是他又跑回車窗前,雅妍仍然在那,只是那時她的臉上已落下淚來。
「我錯了!不要走啊!」梓健拼命喊道,但聲音傳不到玻璃那側。
「不要走啊,雅妍!」
列車漸漸提速,梓健跟著跑起來。他發現雅妍在那頭正說著什麼,她微微張開嘴唇,像是吐出了兩個極短的字。
「死人……」
雅妍閉上眼,淚落得更厲害了。
車速越來越快,梓健想追上但他已追不上了,一直跑到月台的盡頭,火車只剩一個尾點在視野的最遠端。
梓健心痛的說不出話倆,他感覺體內有某個至關重要的東西遠離而去了,然而這種痛的感覺又極不真實,像是惡夢,像是早上做的那兩個惡夢,說不定合上眼努力醒來就能擺月兌這樣的夢境。睜開眼,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雅妍美麗的後背正對著自己,一伸手便能將其擁入懷中。
但這再也不可能了。
無論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醒來。真正的夢,搭著列車遠去了。
梓健坐在月台上,看另一輛列車佔據面前的軌道。車廂打開,人群有如飛出黑暗洞穴的吸血蝠般涌了出來,月台一下變得嘈雜,歡笑聲、感嘆聲,咒罵聲……
不久之後這些聲音也遠去,清掃車廂的車站人員在里面走動,他們看表確認時間,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將雜物歸入黑色垃圾袋,又統一帶出車廂。
十多分鐘後站台再次熱鬧起來,登車的下一批旅客涌回洞穴,如果你不看光閉上眼楮听的話,會發現登車的與下車的,是完全一樣的。人們是用同樣的方式在人生的站台上來來回回。
車再次緩緩駛離,只是這次沒人再跟著它跑了。
梓健忽然想起了在天文台頂層觀看的影片,弧形穹頂上有個無窮無盡的宇宙,宇宙的中心是一顆如水晶般通透的淚滴,一道光射來,淚蛻變為寶石,開在了一名女子縴細的手指上。
雅妍的聲音浮現耳邊,她唱著一首歌,那首歌好像是這樣唱的︰
有緣相聚,不懂珍惜
到如今要分離,才知道多麼愛你
生命如戲,誰為誰牽引
就當做我浮光掠影,不要為我太痛心
如果明天能再相聚
如果命運真能輪回
如果左右著我夢的仍舊是你
盼望你我永遠夢相隨。
原來這首歌名叫《夢相隨》,鄺梓健想起來了,只是他明白,自己再也沒有見到過雅妍。那最後的一面就是雅妍吐出「死人」那兩個字。
她去追尋自己想要過的生活了,真有如浮光掠影一般。十年之後,她的臉出現在時尚雜志的首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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