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上山的路上,夏日綺麗光影穿透樹蔭,斑駁的打在地面。四下鳥語花香,全然沒有上次來時楓紅杏黃的景象。走在這樣的山中會讓人覺得世界只剩下這麼一隅,眼楮望見的遠方全不是真實的,天藍的虛假,雲淡的虛假,就連劃過視線的飛機線也如精巧玩具一般。
跨上石階,不平整的石階好像人口中長得畸形的牙齒,石階縫中夾雜著即使空間狹小也努力生長的狗尾巴草,一側的草坪棲息著五六只雲雀,听到人的步音,紛紛頭來警惕的目光。
自建不知道這條上山的道路通向哪兒,或許繞一圈就又回到別墅也未可知。只是他覺得腳下走的並非是山路而是記憶中追尋過去足跡的小徑,沿著這條小徑可以回到過去,看到那時的喜喜怒怒,分分合合。
前方是個展廳,展出他這二十多年人生中的種種曲折經歷,那里有三種液體分別裝于三個塑料瓶中,一瓶是酒精一瓶是香水,而另一瓶是眼淚。細看之下這三個塑料瓶中裝的液體竟然相差無幾,這二十多年中他喝了同樣多的酒,聞了同樣多的香水,流了同樣多的淚。
走出石階眼前豁然開朗,額頭不知何時沁出熱汗,踩上沙石混成的地面眼前停放著一輛破舊的布滿塵土的道奇車,他曾看過有異類藝術家可以在落滿塵土的車窗上作畫,眼前這輛車應該是很好的畫板吧。
小教堂在太陽的照射下更顯年代久遠,好像蒼老的老頭靠在陽光中,腦門上褐色的老人斑與深深的皺紋清晰可見。
教堂附近是寂靜的,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保護罩籠罩在其周圍,不放入一絲雜音與髒氣。
門未鎖,同一年多前一樣,輕輕推開會發出木材被擠壓到斷的叫聲。
一切如昨,四五排長椅整齊排列于布道台下,空無一人。受難耶穌像上七拼八湊的油彩玻璃,經陽光折射後投下七彩光華,增添一份神迷與沉寂感。走在長椅的過道間再輕微的足音都被放大,甚至連吞咽口水的聲音听來也是種褻瀆。
這里不該有聲音,應該永遠寧靜。
梓健在最前排的長椅上坐下,面前是半人高的布道台,台上放了燃到一半被突兀吹滅的紅蠟燭,十字架上聖子像正望著罪人般低垂雙目。
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謂的原罪存在的話,那梓健覺得自己心中肯定有一份,原罪寄宿在他的心中讓他做出自私的危害他人的決定。他知曉那罪並深深懊恨,可下一次他又會跨過界限,繼續做著讓他人痛苦,自己也並不快樂的事。
這究竟是什麼呢?他隱隱覺得心中似乎有什麼正緩緩袒露出來,就好像核桃被敲碎了外殼,露出脆香果肉一般,在這樣的教堂中人不由自主的沉靜下來,曝露出心中最陰暗的部分,陰暗變得不怕陽光,甚至像要擁抱陽光似得,正撲向什麼。
他懷念著自己的過錯,沒錯,是在懷念。因為在這里過錯沒有好與壞的介質,「過錯就是過錯」,一切平靜,沒有雜質。
他懷念起溫妮,想到了破舊的江邊工廠,想到了小路盡頭的黃絲帶樹林,想到了蘑菇下的交.合,想到了她離開時的背影。
一幅幅畫面從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眼中投射出來,那不是梓健,那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傷害了一個女孩,毀了她的初戀,奪了她的貞操,最後將她推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一切是多麼的隨性,多麼的無所謂,就如同打開門拋出生活垃圾一樣,垃圾堆在門口信箱下,等待不久後開來的垃圾車鏟走。可垃圾車久久沒來,垃圾在那里結塵、發臭,挨過春秋夏冬,就像門口那輛可以用來作畫的道奇車。
如果溫妮還陪在身邊,會怎麼樣呢?
梓健十指交叉,凝望油彩玻璃。慢慢的那上面又出現了雅妍的身影。
雅妍那面色蒼白憔悴的模樣,與站在藍橋頂端獨自抽煙的孤寂。梓健忽然明白——在那時候雅妍或許已在心中期待能出現一個人將她拯救出那個家,她在感傷的抽煙時,一定無數次閃過這個念頭。
然後,自己,出現了。將她拯救。忽然梓健覺得這樣的「拯救」或許也淪為一種罪,就像用力拔出臭水池底的塞子一樣,臭水呈漩渦狀排盡,流向別處,剩下空池,池邊留有發黃發綠的印記。
他拔了雅妍的塞子,讓她有空間能裝載未來,而那個「未來」已于梓健無關。
耳邊傳來腳步聲,看去是穿著夏裝的混血牧師,梓健記起那牧師姓林,但叫什麼怎麼也想不起來,並且與印象中相比林牧師比一年前更矮小了,他如果站在布道台上大概只比講壇高出一個頭。
牧師微笑著送來一個青瓦色瓷杯,杯中盛著牛女乃,女乃上漂浮著類似木屑的香料。
梓健默默地喝了一口,牛女乃竟有如薄荷般清涼怡人,清涼到有些破壞了此間靜謐的氛圍。
「梓健,是叫梓健?」林牧師開口道,他那張中緬混血的臉略帶喜感,而梓健在心中驚訝,時隔一年多期間又再無聯系,對方竟還能清楚記得自己叫什麼。
「嗯,你怎麼……還記得?」
「只要听過一次的名字我就不會忘記,不管隔了多久。」
梓健投去不可思議的眼神,對方卻感到稀松平常。
「這其實不難,只要你有心。主記得你我,所有人的名字。」
「唔,我只記得你姓林,叫你林牧師可以的?」
「可以,或者林貞勝也行。」
梓健笑笑又喝口牛女乃。
「梓健你踫到什麼事了嗎?」
「………」
「我剛剛在門旁邊看你,可你一直沒注意到,我猜你一定有什麼煩惱。」
「嗯,算是吧,可也不是大事。」
「不管大事小事主都會不吝嗇他的懷抱,接受你的。」林牧師雖然身材矮小相貌滑稽,可聲音卻有種厚重的力量,其似乎有能讓人傾訴些什麼的魔力。
「梓健,願意和我說說嗎?」
梓健看看他,心卻比剛才更為平靜。
「我和女朋友分手了,她要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我阻止不了她,所以……」
「你愛她嗎?」牧師問。
「恩。」
「那她愛你嗎?」
梓健遲疑幾秒,「……嗯。」
「那你應該讓她走。」
「……」
「畢竟那是她的選擇,而你們相愛,你不該再留她,應該在心中期望她可以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梓健以為對方會同情自己被扔下的遭遇,可他沒有。
「如果真的希望對方好,那你現在心中的這些難過、疑問,就不會存在了。」
「……」
「在這個世上我們不能只看見眼前的東西,只看見自己的東西。」
「唔,她走了以後有另一個女孩子來找我,這女孩一直很關心我,這次也是。我很感動,可以說是被她感動到了,于是就和她在一起了。」梓健停了停,將杯中牛女乃喝完,「可最近我發覺我並不愛她,只是被感動了,可她一直都對我很好,言听計從,我不想再騙她,可又怕她知道了會傷心。」
林貞勝保持著笑容,似乎這些在他眼中就像一片落葉輕輕沾在地面上一樣。
「我是不是錯了?因為想找個安慰才和那女孩在一起。」
「那女孩是心甘情願的嗎?」
「恩。」
「你給她帶來幸福快樂了嗎?」
「快樂應該有,可幸福沒有。」
「沒事的梓健,你能認識到這點就是最重要的一步。」
「是嘛……」
「把實話告訴她吧,我們不能欺騙他人,更不能欺騙自己,而且那女孩會接受的,愛是有感應的,她如果真的愛你,就會明白的。」
「那些死纏爛打、糾纏不放的情侶,他們之間已經不是愛了。」
「梓健,無論我們多麼注意,總有傷害到別人的地方,沒有人一輩子不傷害任何一個人的,重要的是當你意識倒了就應該坦誠的去面對,不改責怪他人,更不要責怪自己,只要你真誠所有的錯,主都會幫你承受,會為你蒙難的。」
梓健又看一眼十字架上雙手雙腳被鐵釘釘住的聖子,心中竟升起種親切感。
「所有的錯,主都會為你承受、替你蒙難。」
……那時,林貞勝是如此說的。鄺梓健默默重復一句。
「謝謝你牧師。」
「其實我才要謝謝你,能來這里陪我。」
「可林牧師你就一個人住這里嗎?」
「嗯,一個人住,有時會下山去市里的教會參加活動,可機會不多。」
「門口那輛道奇是你的?」
「恩,可好久沒開,一般要下山都會有車來接我。」
「一個人在這里……布局的無聊嗎?」
「如果我說不覺得,你會信嗎?」
「信。」
牧師又一次笑起來,將梓健送到門口。遙遠的山巒被映成一片紅色,那是幅非常美的晚霞景象,讓人情不自禁想躍入其中。
「梓健,如果想來隨時隨地都可以。」
「恩。」
迎著晚霞,梓健按原路返回,一回頭小教堂的門已經關上了,門口那輛「道奇」似乎比之前更為陳舊,大概已經不能開了吧,梓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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