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7年,7月,天逐漸悶熱,城市下方像有看不見的火山在活動一般,不知何時多出來的夏蟲縈繞在身邊,樹蔭下棲息的野貓百無聊賴的玩弄同伴的尾巴。
鄺梓健在家躺了整整三天,感覺像養老院內的失智老人一般。在實驗室躺了五天在家又躺了三天,可他無能為力,他必須要有這麼一段時間來適應、感受另一個世界。
就好像將中國的孩子扔到美國,在正式進入美國社會前必須上語言學校一樣,他必須有一種兀長的讓身體感知另一個世界的過程。
鄺梓健看到了廬小喻,在溫妮與雅妍之後他看到了第三個人生中深愛過的女人。這個純真的女孩看起來怯懦但卻有一顆比誰都堅強的心。她能包容幾乎所有東西,無論受到什麼打擊、謾罵、責備,她都會接受下來,在其寬廣的心中迅速消化。實在受不了了就跑上天台,喃喃自語一陣,念上段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咒語」,而後新的活力又會出現。
她就是這樣,不會把煩惱當成煩惱,把怨恨當作怨恨。或許,後來鄺梓健會愛上她,就是因為這一點的緣故。
實驗後第三天的下午他接到了公司的電話,對方不客氣的詢問什麼時候能來上班,鄺梓健這才想起原來自己在這個世界中還有一份停車場門衛的工作。繼而他又想起一把年紀卻稱自己「勇士」的韓國人金總,又想起了小賽……以及姚琳。
現實世界的記憶慢慢浮現,一如退潮後的沙灘浮現出各種生活垃圾和來不及同海潮一塊回溯的水母。不過鄺梓健卻注意到自己雖然並沒有間歇性失憶的副作用,可卻出現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記憶固然在那兒原封不動,想拿隨時都拿得到,可自己卻並沒有意識到「要去拿」,換言之自己不是失憶,而是沒意識到自己在現實世界還有記憶。一段時間內,他已現實世界斷了檔,根本不會去想在現實中自己還擁有什麼。
這麼一思索他感到有些害怕,甚至擔心會不會有一天,在某一次試驗結束後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卻像《我是傳奇》中的僵尸一樣,行尸走肉般的活著。
為了阻止這種臆想他決定做些什麼,人一旦動起來胡思亂想的機率就會銳減90%。
鄺梓健整理打掃一遍一星期沒管過的家,狗糧散落的到處都是,狗屎也早在承糞板中凝固風干。John像要發泄心中的孤獨與不滿似的將它能弄亂的東西都弄亂了。好在這條老狗已精力不足,一天至少睡上16個小時,如果換成是年輕時的John,恐怕家里已經變成原始洞穴了吧。
第二天鄺梓健便去停車場上班,停車場的一切都讓他感到陌生,他甚至產生了「自己真在這里工作過嗎?」的疑問。而這也是安眠劑造成的影響之一,漫長的安眠劑之旅與現實世界正常流動的時間,產生了巨大偏差。一如在龍宮住了三天,其實陸地已過了三十年之久一樣。
為了適應這種時間與空間的偏差,只有立刻投入工作,好在看停車場收停車費不是什麼困難的活,只要智力正常的人都能上崗。
然而干了一上午鄺梓健即產生了一種「又回到痛苦現實」的沮喪感,現實世界完全無法帶給他快樂與滿足。
下午停車場頭子送來工作表,為了彌補這數天來缺下的工時,鄺梓健每天都上班,且一上就是十二個小時,天天如此。這使他的心情更糟。若不是為了不被趕出住處而必須有份合法工作的話,他大概會在家休息,靠實驗室所給的報酬也完全可以生活。
但轉念一想,如果真這樣的話自己大概會因為受不了而發瘋,或者在離開實驗室的幾天後即返回那里要求再進入安眠劑的世界。
因為現實世界是如此無趣的話,為什麼還非要呆下去不可呢?如果有另一個輕松美妙的世界可以躲避,我們為何還要在現實中受人凌虐,苦苦掙扎呢?
可這種逃避最終引發的結果——只能是死亡。
不是對現實世界失望頭頂而自殺,就是身體會受不了長時間使用安眠劑的巨大壓力而死亡,只可能有這兩種死因不同結果卻一樣的結局。
所以他必須要工作,即使一天十二個小時、連續十四天,他必須要接觸社會必須要與人接觸,盡管對于鄺梓健來說現實世界中美好的東西並不多,但如果仔細想想,像拿著放大鏡在羊絨地毯上尋找毛發般仔細想的話,美好的東西還是有的。
重新工作第二天的時候,姚琳來了。見了她鄺梓健第一次感到高興,但同時也猶如三年未見般略覺陌生。當然對于姚琳來說只不過是一星期沒踫頭而已。
兩人去停車場旁的「老上海面館」吃面,鄺梓健要了份爆魚面,姚琳點的是豬肝面,吃面的人很多,兩人擠在最角落的一張桌上,小到兩只手都無法同時放在桌上。
「一個星期沒來,沒怎麼呀吧?」姚琳問。
「沒有,金總好像事先就打了招呼,不會怎麼樣,只不過看不到同事的好臉色罷了。」
「你請假的理由不是去醫院陪病人嘛。」
「嗯大概他們是覺得既然有病人要照顧還來上什麼班……不過是我不好,我不在幾天他們也沒辦法換班休息,一樣每天都要上班。」
「可講到底還是有代溝不是嘛?畢竟他們才三四十歲可你五十了。」
「唔。」
面端上來,品相不假但口味一流,吃了這爆魚面會叫人覺得「這就是真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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