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旺如期把口信經由小白醫官傳至英國公府,張靈兒見信後難免又驚又喜,喜的是思琴和冷雪或許有救,驚的是心上人終于要踏足京城官場這趟深不可測的渾水里了。
夜晚朱祐桓和侍衛盡興而歸,大雪依然下個不停,獨坐書房內,就著黯淡燈火再一次細看邸報。
成華二十二年,時局越發的混沌不清,皇帝重新重用李孜省為吏部左通政。一年來,李孜省又開始大肆提拔傳奉官,連結萬安,劉吉等閣老,排斥異己,很多文臣卑躬屈膝的投靠過去。
原本朱祐桓不太留心朝廷上的事,畢竟以他目前的處境,遠離朝堂才是上上之策。可誰想被成王朱祐杬突然嫉恨上了,雙方必定會引起沖突。
此事歷史上絕對不曾發生過,因此朱祐桓不敢有絲毫大意,萬一因他的緣故,難保歷史軌跡就不會從而改變。
看來看去,朱祐桓漸漸一頭霧水,不管是被排擠的還是那些升遷的,就如同亂麻一樣沒個章法,比如遭到排擠的江西巡撫閔珪,洗馬羅景,兵部尚書馬文升等,不過是從一地遷往另一地做官。
而升遷的南京侍郎尹直,工部尚書李裕,學士楊守陳,少詹事劉建,都御史余子俊,李敏等人,分屬不同派系之外,官聲也有好有壞,有的甚至還是對太子死心塌地的。
這到底是為何?朱祐桓起身走到窗前,遙望著紛紛灑灑的雪花,腦中琢磨個不停。
好半天,朱祐桓終于啞然失笑,暗道一聲怪不得了,一切的根源都在于錢財利益!自己是有些想當然了,站在後世人的立場上看去,總是覺得太子登基前的這兩年,整個京城會陷入一片腥風血雨中。
實際上恰恰相反,這時代沒人會察覺到不久的將來,成化帝會因萬貴妃的死而很快病逝,朱見深正當壯年,使得一干臣子都沒有急迫感,該弄權的弄權,該貪財的貪財,沒有人會預見未來。
唯有萬貴妃恐懼朱祐樘長大成人後報復殺母之仇,一心一意想要廢掉太子之位,卻不曾想,隨著泰山地震,使得滿朝文武應者寥寥。加上朱祐樘素來行事低調,仁義善良,很少樹敵,是以很難讓人把他視為將來的威脅。
想通了,朱祐桓也就放心了,隨手把一摞子邸報燒掉,連熟記于心的官員名字,都盡可能的忘掉,因為他要扮演的是狂妄的紈褲子弟。
第二日一早,得知孫兒今日要進宮去,老太太可謂是驚喜交加,把朱祐桓叫到身邊,反復叮嚀囑咐,就怕這位孫子又惹出什麼大禍來。
朱祐桓笑嘻嘻的滿口答應,大姑姑朱含煙取過來一套大紅箭袖麒麟補子服,二姑姑朱含香端過來一頂白玉沖天冠,殷殷囑咐之余,親自為佷兒穿上新衣。
用過早膳,朱祐桓拜別眾親人,在哥哥朱祐樟羨慕的注視下,帶著汪羽等侍衛策馬朝紫禁城而去。
此時的北京城還處于過節時的喜慶氣氛中,但初六已經陸陸續續有商家開門營業,門前不時響起一串串鞭炮。
三司六部大門前門可羅雀,朱祐桓哪怕被貶為平民,但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王族血脈,足以使他敢騎馬直接闖入宮門內。
值班的禁衛原本還想大聲呵斥,但一看清來人模樣,得!紛紛當做沒看見的揮手放人。
人都怕橫的,而橫的怕那不要命的,朱祐桓無疑屬于不要命的那種人,連萬貴妃都奈何不得的家伙,誰會沒事找事的想要攔住他?
何況某人高昂著腦袋,胸前閃亮亮的進宮腰牌刺目之極,能把個腰牌當做寄名鎖般戴著,可謂是大明獨一份了。
過午門朝東走甬道穿過三大殿,一直到了與乾清宮平行的宮門前,朱祐桓這才施施然下了馬,唬的一干公公暗自咋舌,暗道這位爺的膽子也太大了?
朱祐桓皺眉問道︰「怎麼?爺騎馬進宮不合規矩?」
「合,合。」公公們急忙點頭哈腰的附和,跑過來幫著牽住韁繩,畢竟這位爺是騎馬打巷子而來,雖說有些不合時宜,但那些規矩都是定給臣子遵守的,平日王族進京獲得恩準,進宮同樣是騎馬坐轎,這麼大的紫禁城,靠雙腿走路,還不得活活把貴人們給累死?
朱祐桓心里有些嘀咕,心說萬妖婦指定畫好了圈圈等著自己往里面跳呢,觀這些家伙的巴結神態,就說明這其中有詐。
要說某人行事還算是很謹慎,他還真不敢堂而皇之的獨自走進內宮,保不準那處拉嘎死角跳出來一幫人,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棍棒,那可就冤枉死了。
隨手拽下腰間的一個香囊,朱祐桓扔給對面管事太監手中,說道︰「這是爺賞你們的,去個人到東宮報信,就說朱祐桓求見。」
管事太監動作麻利的接過來,奇怪的問道︰「以爺的身份,直接進去不就結了?殿下豈能為此生氣?」
朱祐桓心里有鬼,面上嗤笑道︰「兩碼事,以前是堂兄弟間踫面,可以無所顧忌,如今殿下是君,我是臣,得依著規矩來。」
這借口倒也冠冕堂皇,尤其是管事太監順著香囊的縫隙一瞅,眼見里面都是黃燦燦的,立時滿臉堆笑的恭維道︰「還是六爺您做事有章法,使人佩服。您老先等會兒,小的這就進去稟報。」
如此朱祐桓在幾位小黃門的恭維聲中等了一盞茶的工夫,就見權義氣喘吁吁的打里面跑出來。
「六爺隨小的來。」權義也不廢話,當即拉著人就走。
朱祐桓心中有些猶豫,低頭問道︰「沒多帶幾個人出來?」
權義先是一愣,緊接著嘿嘿一笑,低聲道︰「無妨,殿下寢宮離這不遠。」
至此朱祐桓算是徹底放下心來,當下隨著權義踏著積雪,穿過幾層殿宇,來到咸陽宮前。
沒想到太子朱祐樘親自侯在殿前,朱祐桓含笑走到近前,朗聲道︰「弟見過兄長,正月佳節,一直拖到今日方進宮給哥哥拜年。」
朱祐樘寬和笑道︰「自家兄弟用不著客套,正好閑來無事,有桓弟進宮相陪,不勝歡喜。」
朱祐桓含笑微微欠身,朱祐樘笑著轉身朝里面走去,二人一前一後的跨過高高門檻,進了咸陽宮內。
殿內的擺設非常簡樸,甚至可以說簡樸的有些過分,偌大的寢宮內,僅有兩名宮女,四位公公。
朱祐樘邊走邊解釋道︰「為兄不喜奢華,凡事喜歡親力親為,和桓弟的習慣可謂是如出一轍,呵呵!」
朱祐桓頓時臉色一紅,現如今他哪還有在山東時的寒酸?雖說不算是丫鬟成群,可那也是錦衣玉食,飯來張口。
「比不得了,一入京城就被繁華紅塵迷花了眼,漸漸習慣富貴日子了。」很難得的,朱祐桓有些不好意思。
「好一個直爽之人,哈哈!」
朱祐樘很喜歡朱祐桓的坦率,對此自然不以為許,他是因為童年的遭遇,變得對于宮里的一切深感恐懼,不喜奢靡是因厭惡萬貴妃等人的貪婪,親力親為是不放心服侍的宮人,時間久了,自然而然習慣了簡簡單單,類似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
朱祐樘為人罕見的光明正大,淒慘的童年竟奇跡的沒有養成偏激性格,這在歷代帝王中絕對是最罕見的一位。
朱祐桓眼見太子興致頗高,大有拉著自己把酒言歡的架勢,急忙說道︰「弟今日入宮,除了給哥哥拜年之外,實不相瞞,是有一事相求。」
朱祐樘表情凝重下來,想都未想,一口答應道︰「有何事盡管說,只要不是貪贓枉法的惡事,為兄定會幫你一力周全。」
朱祐桓一時間都愣住了,他萬萬想不到,以太子如今自身難保的處境,竟然還是這麼仗義?就憑這份純出自然的仁義,就值得臣子死心塌地的追隨了。
觀朱祐樘的神色,絕無一絲一毫的作偽,朱祐桓雖然不會相面,但是如眼前這位雙目清澈,一身正氣,不比靈兒的眸子稍差分毫的男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果然是傳說中的仁義之君啊!朱祐桓心里感嘆,當即不在廢話,源源本本把實情相告。
朱祐樘的反應不出意外,沒有半點輕視丫鬟之身的不屑,而是怒道︰「杬弟竟然如此胡鬧,萬一她二人有個好歹,本王定不會輕饒他。」
說完就要帶著朱祐桓前去要人,不想卻被朱祐桓一把拉住。
「兄長,此事不能由您親自出面,弟不過是求你指引條宮里的道路,其余事自有我自己來做。」
這句話說的很見外,哪怕朱祐樘性子再好,也不由得斐然不悅,瞪著一臉無辜的某人,沉聲道︰「是怕連累于我?還是覺得本王適才不過是在故作姿態?言不由衷?」
朱祐桓心里有些小感動,笑道︰「俗話說的好,惡人自有惡人磨,只要兩個丫頭現在平安無事,我自有手段帶她們出宮,假如萬一遭到不測的話。」
朱祐桓話音停頓,隨即自嘲的道︰「到時就是一命換一命了。」
朱祐樘大驚,不可置信的盯著面前酷似自己的少年,吃驚的問道︰「就算是兩條無辜性命,令人好生惋惜,但總歸是身份有別。厚待其家人就是了,豈能全不顧長輩在世,而行此糊涂之舉?何況杬弟乃是你的嫡親堂弟啊,親兄弟間豈能骨肉相殘?」
朱祐桓沉默片刻,搖頭道︰「我比不得兄長胸懷寬廣,有些事,有些人,不管她們身份如何,只要被人害死,我就斷不能容忍,哪怕凶手乃是親人。為了顧念親情而任由無辜生命橫死?天理何在?」
不過是下意識的一番肺腑之言,現代人的觀點可謂是不經意的暴露,只問是非,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但朱祐桓絕不會想到,面前站著的,還真是顧念親情而能甘願舍棄殺母之仇的一代好人,以德報怨的孝宗皇帝。
朱祐樘听的啞口無言,誠然他與朱祐桓的觀點相反,但正是因為他性格中太過顧全大局,凡事以天下百姓,親人長輩為重,背負這樣沉重壓力的人,打心里格外向往朱祐桓這種快意恩仇,只為心中的情意正義,能舍棄一切親情枷鎖的豪俠之人。
很多時候,兩個人的性格相反,恰恰是成為知己的先決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