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槐樹下,映入眼簾的是四座高高大大的五彩琉璃牌坊,耳邊不時傳來莘莘學子的誦讀聲,在這國子監的一方天地里,似乎就連寒冷的北風都飄送來絲絲詩情畫意。
國子監佔地廣大,整整一條街都是向學之地,位于北京城東面,與孔廟和雍和宮相鄰。和紫禁城一樣,沿著中軸線坐北朝南,象征著文治乃是立國之本。
作為明朝唯一的綜合性大學,國子監的獨特地位自不必言,左右對稱的四廳六堂格局,坐落著國子學,太學,廣文館,四門館,律學,書學,算學等學堂,分門別類的培育出各式人才。
和後世大學幾乎一模一樣,國子監的監生多達萬人,大部分是各地舉薦送來的貢生,一部分是京城勛貴大臣家的子弟,更有來自倭國,高麗朝鮮,琉球,遙羅(今泰國)等屬國的留學生,人數不少于三百。其中甚至還有極少數的外國女學生,並不因身為女人而被拒之門外。
凡是能進京求學的各地貢生,衣食住行都由國家一體供養,每逢節令,朝廷必有賞賜,成親者還另有一份俸祿,保你一家衣食無憂,每年固定假期差不多有整整兩個月。
如此豐厚的待遇,相應的是校規嚴格,每班設課堂長一人,管理全堂事務。
堂上有集愆簿,登記學生所犯過失,對上課、起居、飲食、衣服、澡浴及請假都有詳細規定。小有過失,動輒體罰,輕者杖打,或終身罰作國子監的勞役;重者要分配雲南充軍,甚至斬首。
朱祐桓從集賢門而進,穿過二道門太學門,神色平靜的來到敬一堂。
陪行的是位中年人,一身儒雅氣質,舉手投足間文質彬彬。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名叫張升,江西人,成化五年時的狀元郎,其人文采出眾,相貌不俗,如今官至東宮侍讀官,算是朱祐桓的頂頭上司。
看著這位略顯老態的狀元公,朱祐桓明白了什麼叫做宦海沉浮,十幾年的京官生涯,此刻論起資歷來,竟然還只算是名官場新貴。
大凡走正途出身的三甲進士,無一例外都得在翰林院蹉跎個十年八年的,比起外放做官,風光八面的一干同窗同僚,翰林院里的生涯就顯得清冷困苦多了。
但苦熬資歷畢竟在官場有著特殊的作用,京城內的人脈派系非同小可,往往一經重用,頃刻間就會一飛沖天,直升為尚書侍郎的比比皆是。
而十幾年精心鑽研學問,使得張升還保有當年的文人風采,不因這污濁的官場大染缸而變的市儈油滑,依然是一派初出茅廬般的憂國憂民的文人風骨。
一路行來,張升對于國子監的氣氛非常滿意,除了一些被豪奴簇擁的紈褲子弟之外,大多學子夾著書本行色匆匆,遠遠見到他二人都會恭敬施禮,上前討教學問。
他很奇怪,身邊這位文采斐然的宗室子,自打來了之後就面無表情,面對眾監生的驚喜求教,竟連客套之詞都懶得多說半句。
他哪知道朱祐桓對于四書五經不過是略知皮毛,豈敢在孔夫子面前顯擺學問?
再來就是出于蔑視了,明朝士子一生苦學八股文,就好比一個過濾器,凡是不能被儒家思想牢牢禁錮,不能所謂的忠君愛國,幾乎全都要被淘汰掉。
這里面的利與弊,以朱祐桓的區區資質,恐怕是無法想透徹的,但他清楚正是有了國子監一整套的儒生做官體系,使得自詡為孔聖門徒的文官們異常排外,內部又會因為學問理念,出身地域的不同而相互傾軋。
文人善于內斗,從古到今永遠如此,哪怕是被八股文燻陶的頭腦僵化,也掩不住他們天生聰慧刻苦,極擅于琢磨官場里的種種陰暗面。
儒家思想到底有著積極一面,並不能因此而一口否決。明朝中葉的文人們,頭腦還是非常靈活的,怕就怕一家獨大的長此以往下去,明朝末年的國子監漸漸變得循規蹈矩,一潭死水,教導出來一群自私自利的封建士大夫。
突然身邊的少年貴人停下腳步,問道︰「張大人,我一向很好奇八股文體,還請你為我解惑。」
張升穿著一身厚厚的皮棉襖,外罩一件文士長衫,聞言一怔,隨即想到這位少年貴人出身帝王家,四書五經對于人家來說,不過是閑暇時候的消遣罷了。
貴為狀元,張升自然對于八股文最為擅長,當下笑道︰「所謂八股文體,指的是作文時,整個策論由破題、承題、起講、起股,中股、後股、束股等幾個部分組成。文章的主要部分是起股、中股、後股、束股這四個段落。所謂「股」同「比」一樣,是對偶的意思。這四股中,每一股又包含著兩個小股,需要文字繁簡,聲調緩急都要相對成文,合起來就成了八股,所以被戲稱為「八股文」。」
朱祐桓笑著連連點頭,又問道︰「原來如此,听說每逢秋闈時,那答卷都是大有講究的,要用聖人的口吻來寫八股文,否則違者不錄,可有此事?」
「不錯,確有此事。」
張升不疑有他,笑道︰「我輩身為儒家弟子,從小讀的是聖賢書,先賢理念都是至理名言,因此朝廷有此規定,不許後人私下篡改,妄圖揣摩聖賢之道。」
「領教了。」
朱祐桓當下不再繼續問下去,和秀才爭論純屬自找苦吃不說,此等事也不是私底下爭論就可解決的,更不是幻想靠說服就能改變大儒們那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靠權勢來強行取消八股文,甚至為此得殺掉一大批受人尊敬的大儒和文臣方行,而這麼做也不見得有用。
此種改變國運,逆轉中華氣運的大事,對于現在的朱祐桓來說無疑還太過遙遠了,他觀張升其人,並不是迂腐透頂之輩。
今日來此,朱祐桓是背負著太子的囑托,巧合的是太子的意中人姓張,自己的意中人也姓張,就連身邊陪伴的還是姓張之人,也不知是天意還是真的巧合。
眼看就要走到敬一閣了,遠遠望去,枯樹雪景掩映下,有幾個人影立在亭中。
張升忍不住說道︰「世子,適才一進國子監,您就惜字如金,不知為何?」
朱祐桓沉默片刻,自嘲道︰「沒什麼,這里任何一位都是大有學問之人,比起我來何止強了千倍,萬倍?與其獻丑不如藏拙。」
「世子太謙虛了。」
張升心中難掩驚訝,他本以為朱祐桓不過是個狂妄的紈褲子弟,誰知今日一番接觸下來,別說是紈褲之流根本不沾邊,就連其本身的年紀都很容易被人忽略,說話做派一如一位成年男子。
「竟然是約齋先生和東山先生在此,大好。」
張升此刻才注意到亭中之人的相貌,大喜之余瞬間不再計較身邊之人了,抬腳踏上回廊,大步朝著亭中走去。
下意識流露出的一絲怠慢,正說明文人士子長期以來對于皇族子弟的蔑視,朱祐桓卻不以為意,他也不清楚什麼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好奇的跟了上去。
張升為人正派,向來是擁護太子的直臣,寫過萬言書,罵過朝中奸佞,他能欣喜的人物,自然屬于清流同道了。
但見兩位中年人一坐一站,在閣亭內笑著說話,都是一身朱紅色的官服,周圍陪著幾位書童。鬧得朱祐桓吃了一驚,隨即明白過來,這二位大臣選在國子監聚會,顯然是不想被小人污蔑為私底下結黨營私。
其中一位清瘦老者笑著朝張升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博崖別來無恙乎?」
張升聞言恭恭敬敬的以下屬之禮參見,笑道︰「山峰居士風采依舊,實在令學生不勝欣喜。」隨即想起身後還有位貴人,笑著朝後一指,眼含深意的介紹道︰「這位世子乃是景泰皇帝的嫡孫,今日下官陪世子前來國子監隨意逛逛。」
「景泰皇帝?」
不單單被稱為山峰居士的老者面露驚容,他身後一位身材略矮,面相剛毅的中年人頓時起身,目光炯炯的盯著朱祐桓,不悅的道︰「堂堂狀元公,為何和王族子弟混跡于一處了,沒的斯文掃地。」
走近的朱祐桓立時反唇相譏︰「拿身份來區分人,豈不成了狗眼看人低?可笑。」
不想中年人不怒反喜,大笑道︰「看來世子就是名動京師的拼命六郎,景泰皇帝的嫡孫朱祐桓?壯哉!」
張升和老者紛紛一笑,其中老者神色鄭重的上前幾步,施禮道︰「老臣馬文升見過世子,臣是景泰二年的進士,當年得蒙先帝爺賞識,提攜臣考中金殿,又授予臣御史之職,此恩此德,臣一日不敢忘懷。」
「小子見過老大人。」
朱祐桓急忙回禮,他雖然不認得眼前老人,但是馬文升的大名早就听多了,景泰二年進士。授御史,歷按山西、湖廣,遷福建按察使,升左副都御史,入為兵部右侍郎,歷遼東巡撫、右都御史、如今官拜漕運總督,從二品的大員。」
這位老大人稱得上是三朝元老,官聲極佳,懲治過地方豪強無賴,得罪過汪直,最使人欽佩的,就是在打仗方面的才華非常突出,以文臣之身帶兵平過亂,擊敗過蒙古韃靼人。
那位中年人神色豪邁,毫不見外的自我介紹道︰「在下乃是劉大廈,見過世子。」
朱祐桓心中又驚又喜,暗道又是一位膽量極大的直臣,總是覺得听過對方的事跡。
前文書說過,劉大廈同樣是汪直得勢時,敢于和他針鋒相對的少數官員之一,還敢依法鞭撻太監阿九的胞兄。朱見深听信讒言,把劉大廈打入東廠大牢,幸虧有權恩暗中保護,加上他本人做官清廉,任憑東廠番子如何偵查,愣是挑不出一絲過錯,後來朱見深只好下旨放人官復原職。
劉大廈現任兵部職方郎中,算不上什麼重臣,但他名聲在外,年齡資歷不過比馬文升差了一籌而已,二人志向相同,加上被貶南京做官的尚書王恕,三人間交情莫逆,人稱朝中三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