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的話,從他那天剛看到那位病人開始。
他隨著小廝被帶進一間牢房前,打開了門,請他進去後,小廝就在外面把門緊緊的鎖了起來。隨後,小廝隔著門在外面對李先生道︰「先生,您往屋里走,那位病人就在里面。他是我們的犯人,我怕他跑了所以才會按規矩來鎖門。雖說他受了傷,可也難保會有人在外接應,職責所在,還望先生理解我們。」
李言聞點點頭,輕聲應了一下。
屋子里很黑,能感受到被分成內外兩個隔間,並不大,只在里間有一盞小小的油燈,在床前的小幾上亮著,整個屋子里飄著一股霉味,以及久有病人居住而泛濫的腥臭味。李言聞知道,這間屋子只怕是很久沒有通過風了。他因為才從光亮的地方進來,眼楮對這屋子里的昏暗一時還接受不了,便站在當場適應了一下。
門外的小廝又道︰「您先去看看病人是什麼狀況,若是有什麼需要,您看過後寫在桌上的便箋上,遞給我就成。」
李言聞轉身打量了一下,辨認出窄小的屋子東牆下影影綽綽好似有一張雜木的桌子。他向桌子走近了看看,只見上面擺了一套茶具,一模茶壺還是溫的。另有文房四寶及一疊信箋,他便又謝了一聲才向屋子里面走去。
說是牢房,倒不如說是一間暖房,布置的雖然有些簡陋,東西卻很全面。
李言聞不由得覺著外面的傳聞只怕不一定是真的,這不是對犯人挺好的嘛這話他才想完,就已走到了床前,看了床上一眼,他立時嚇了一跳,剛才想的話真想一把塞回去。
難怪屋里很溫暖,床上那人身上傷痕密布,雖然有些清洗,卻還是血肉模糊。這樣的身子若是蓋被子,只怕會被血粘住,所以這人全身赤祼,一張臉腫得像豬頭一般,看不出來模樣和年紀。只能看那一頭花白的頭發,猜他大概在五十歲上下。李言聞急忙伸手到這人的鼻端,感受到他的鼻息雖然微弱,卻帶著熱量,有些灼手。李言聞先生搖了搖頭,受傷之後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所以外傷引發的虛火上升變成了實火,這人一定在發著高燒。
李言聞確認床上的人已是昏迷狀態了,便放手檢查了他一番。
「受的傷……有多重」琀哥兒眼眶泛紅,顫著聲問李先生。
「唉,不下十種刑法,我就不在這里向你們說了,雖然都是皮外傷沒有傷筋動骨,卻都是痛不欲生的……」李言聞搖頭,卻忘了身邊的人是那位傷者的子女。他一說完,琀哥兒「哇」的一聲撲到吳琣懷里,抽噎的哭道︰「姐,你跟韓大哥快點想辦法吧爹受這麼重的傷,怎麼辦呀」
李言聞後悔的一拍腦門,心里暗自懊惱︰怎麼把人家親屬的心情給忽略了呢。他急忙伸手撫過琀哥兒的後背,安慰道︰「琀哥兒不哭啊,你放心,有叔叔在怎麼能讓你爹活不過來呢?你忘了我的手段了嗎?」。說著,自懷里掏出一只針包,對琀哥兒晃了晃。
琀哥兒之前跟他出診,看到李言聞去救治一家中風瀕死的老人,一針下去,原本已經暈死過去的老人竟然轉醒了過來。然後,吐出一口淤血,開始喝藥了。那時他對那根縴細如寒毛般的銀針敬佩至極,這時再一看到針包,想起那件事,才算抽抽噎噎的止了哭。
李言聞這才一笑,對吳琣道︰「若這麼一說,我就把吳老爺子說的一段話帶給你吧」
吳琣和韓敬儒一愣,相互望了一眼,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李言聞撫過頜下的胡須嘆道︰「那老爺子還真是堅強,我幾針下去,他緩了過來。我又用藥石給他把傷口都處理好,該包扎的包扎,該清洗的清洗。老爺子清醒過來,問了我的身份,便對我交待了他的身份。當時你家的事鬧得滿城風雨我自是听過,便點頭說知道。老爺子知道我能混出去,便求我一定要找找你,把這話帶到。」
吳琣點點頭,認真的听他說話。
李言聞把吳老爺子的話回憶了一番,緩緩的道︰「他說︰我家那個閨女從來沒有吃過苦,你若是能尋到她,一定囑咐讓她離開京城,越遠越好。這些人要找的東西,他一定撐著不說,他一天不說閨女就是安全的。千萬不要記掛之前的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總不如找個家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可有一件事一定要記住了,這一生萬不可接觸勤行,也不要親手做飯,切記就這些了。」
說完,李言聞凝視著吳琣。他還記得,那位老爺子得知他能出去時,眼中的光芒,如垂死之人見到活下去的機會,可他說的這話,卻分明是準備赴死的話,把活的希望留給自己的孩子。
吳琣也听出了話里的意思,她突然覺得心里堵得厲害。以前,她活著時孤單慣了,把所有人的關心拒之門外。回到這里,每一個人都對她關愛有加,她也試著敞開心門接受這份親情。這位老爹在她心里一直沒有真實的存在感,猛的听到這段話,吳琣的身體自動回憶起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拖著略胖的身子每天埋頭在油煙密布的廚房中,突然感受到窗外吳小姐偷看的眼光,回過頭來對著自己嘿嘿一笑。這些都是吳三小姐的記憶,這是她回來後,第一次接觸到本尊的記憶,竟然是這麼清晰。
「姐,你怎麼也哭了,爹沒事了呀?」琀哥兒沒有听說話里的意思,小心的安慰著吳琣。
吳琣這才被拉出回憶,她抬手一擦,才發現已是滿面淚水。也許,吳三小姐的靈魂並沒有走太遠吧,听說爹如此犧牲,才會痛哭出來。吳琣只覺得心里更酸了,若是吳老爺知道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兒早已死去,豈不會心疼死?如果真的可以把他救出來,自己一定要像對待親生父親那樣對他。
「李先生,吳老爺子可說了他們要找的東西是什麼?」韓敬儒最行走出唏噓,又問了一句李言聞。
「他後來絮絮的說了好多事,但都沒有什麼要緊的,只是托我一定要把前面的那段話帶到。」李先生接著道,「我當時沒有想到要找什麼東西,以為不過來帶段話,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找到吳家小姐,便沒有問……唉,若是知道就是你們的親人,我一定會好好問問他。不過,你們現在大可放心,我看那些傷痕覺得那些逼供的人也怕他撐不住,所以都是手下留著情,沒有傷及內髒或經脈。」
原本一頓輕松的飯吃得有些悶悶不樂,李方聞默默的拔著飯,吳琣和韓敬儒都惦記谷大用在找什麼,又很是奇怪,為何吳老爺子一再囑咐吳琣不可以做飯。那接下來食肆的活兒還要不要干?琀哥兒擔心著爹爹的傷情,只有珍哥兒一個人沒心沒肺的吃飯。
韓敬儒突然又想起一事,忙又問李先生道︰「唉,李先生,你剛才說你回來時遇到了險,這又是什麼事?」
這話一說,李言聞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慘白一片。他本能的看了一眼窗外,壓低了聲音對韓敬儒道︰「前天我就看吳老爺恢復得不錯,我記掛著珍哥兒和你們,便提出來要回家看一眼。不料,他們不放我,生生把我又關了一天,到了今天擦黑時,才放我出來。」
李言聞停了一下,又看向窗外,好似擔心有什麼人會突然闖進來一般。
「後來,我出了東廠的大門一路行到城門,你們知道出了城後有一段是沒有人住的荒地吧?」看到幾個人都點了點頭,李言聞心有余悸的接著道︰「我走到那時,天色已經黑下來了,當時幸虧我的襪帶松了,我低頭系帶子,才發現身後有兩個人影一閃,縮到一棵樹後頭去了。當時我多了個心眼,又往前走了兩步,猛一回頭……」說到這兒,他吞了口口水,又是轉頭看向窗邊,見沒有什麼動靜才接著說下去,看來是嚇得不輕。「我這一回頭,就看到果然有人跟著我,看我回頭再想縮身已經來不及了,就大大方方的站在街頭。我原想問他要做什麼,還沒問出來,那兩人竟然自身上掏出了刀子,沖著我就跑了過來……」
琀哥兒听了嚇得「啊」的一聲,吳琣和韓敬儒也是替他捏著一把汗。
「我嚇得就跑呀,也顧不得什麼了,身上背的褡褳也跑丟了。」李言聞說著,臉上更加慘白了,「這時,我就听到腦袋後面一陣風聲,接著一聲脆響,我以為我中刀了。可我上下模了一個遍,也沒有地兒痛,再一回頭,跟著我的人也不見了。我這才算撿了條命回來」說著,長長的舒了口氣,好似把剛才的險境又經歷了一遍。
韓敬儒也舒了口氣,拍李言聞的肩道︰「可能是劫匪,看你身上背著褡褳,以為你有錢……或者,你是不是一出來就露白了?」
李言聞一揮手︰「怎麼可能,我是那人嘛」
韓敬儒笑道︰「不管怎麼說,這兩件事應該沒有什麼關系,可能就是遇到了兩個劫匪。行啦,還好您完好的回來了,這兩天您就在家陪珍哥兒好好玩玩,也歇歇。過兩天,咱們在鼓樓有個食肆要開張,到時,您去給我們坐診。」
這一說,李言聞倒糊涂了︰「不是開食肆嗎?我一個游醫坐診有什麼用?」
吳琣笑道︰「當然有用啦行啦,今天太晚了,咱們先吃飯,有什麼明天再說」
幾人又恢復了原樣,說說接下來的食肆工作,把剛才的陰影拋了開去。吃過飯,收拾好才相互道別,回屋里去安睡。
吳琣和韓敬儒最後一個出的廳,才一走入院子,韓敬儒就一把拉住她。
吳琣一怔,不解的看他,卻見他死死的盯著院子里,便也看了過去。這一看,嚇了一跳,院子的老樹上插了一把短刀,李言聞那只跑丟了的褡褳就掛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