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一副暴雨再襲的景象,花園牆角下花草的枝蔓粗被狂折彎了腰。
男子臉上還是黝黑黝黑,但從短體恤里露出的雙手及小腿是熟悉的麥色,一雙木屐踩在腳下,個子更是矮了不少。在短短未見面的一天一夜中,老天如個可笑的魔法老人,將他變成——那個睜眼思閉眼夢的男子,那個以為消逝人間的男子,那個永遠冷寂平靜的男子。而他臉上,竟然會出現驚詫恐慌的表情?懶
「你一直在我……身邊?」她眼底水光氤氳。
他默默看著她,黧黑的眸底暗幽深遠。
「你為什麼要扮做阿生?」
「阿生本來就是鈞笙啊。」白衣女孩轉過身來,美麗的水瞳眯起來,「紀念,你好狠的心,我把他交給你,你竟然朝他開槍?」
在女子回身剎那,紀念狠狠倒抽一口氣,人連連後退。
一樣的眉眼!
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容顏!
還是,自己模樣和她相似?
她艱難的合上眼,像無數碎片突然扎進了血管,眼前一片空白。紀念再打開悲傷的雙眸,眼皮如覆了層砂紙,一睜一闔磨得人生疼,她從女孩身上抽走視線,死死盯著路鈞笙,微弱的聲音在風中浮過,「我是誰?」
「你是紀念。」那女子代為回答。
「你是誰?」
「閔思顏。」蟲
「閔思顏?顏顏……」她垂下長長的眼睫,扇形的陰影類似殘翅一樣掙扎在眼窩,「那我呢?」
「你被催眠了,記憶都是復制顏顏的。」他的聲音仿佛破冰而出,字字帶著千年積聚的寒氣。
「催眠?」
感覺仿佛有股寒氣蜿蜒而上,接著戈然而止,冰凍了整個身心。
烏雲籠罩天穹,最後一點余暉隱沒在了茂盛搖曳的枝椏間,女敕綠的柳條垂下枝葉,那姿態猶如垂死的蝴蝶。
她瞪大布滿霧氣的眼,「幫我解開!」
「給你安排催眠術的是紀家母子。」路鈞笙唇角凝著一條冷硬的弧線,幽幽看著她。
一秒內,好像有人把所有的力氣從身上抽空了一般,紀念渾身無力。
「那麼……我是誰?」她走向他,動作極慢,如奄奄一息的遲暮老人,「求你告訴我,我是誰?」
路鈞笙攬過她的腰,用力扣著,他灼熱的氣息吐在耳畔,低語的每個字都用盡了力度,似是從靈魂中迸出,「為什麼……要好奇?」
「那我是誰?」她低喃復語。
這時候,紀念連玩偶都不是,她此刻是空靈的,沒有魂魄,身體也成了碎片。
沒人能看懂他此時的表情,是痛苦還是復仇後的得意?他的眼楮,他的表情都太過深沉,如雨後暗沉的沼澤地,身心一旦深陷進去,只能被慢慢吞沒,卻不能從中得到任何東西。
「求我嗎?」
………………
「求你。」
一絲氣支撐著自己的喉嚨。
路鈞笙放開她,決絕的轉過身,連綿的空氣被衣服下擺割斷,聲音消弭于空中,「沒有人能幫你,我也不會!」
「求你,我求你。」
紀念攥著路鈞笙的下擺,像攥著棵活命的稻草,眼楮仿佛兩個無底黑洞,渾身簌簌發抖,慘白著臉呢喃︰「求求你,我是誰,我叫什麼名字,我來自哪里?
這樣的空氣太悲傷,趕來的每個人都斂下眼簾,心都在顫抖。
「我是誰……」紀念大喊一聲,淚腺奔潰。她猛地大步後退,驟然轉身跑開,在程城沒反應過來前,猛地打開車門上去,淡藍色小車以勢不可擋之速急遽離開。
紀念痛苦的眨眨眼楮,心里疼痛得痙*攣,好像被刀子狠狠的割裂了一樣。
我是誰?我來自哪里?我有沒有父母兄妹?我叫什麼名字?我有沒有愛的人?誰能告訴我?
黑暗的天際,一道閃亮的閃電劃破昏暗,雷聲鳴鳴。
紀念不知道自己開了多遠,不知將車棄于何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腳心鑽骨的疼痛傳到神經末梢,潔白的雙腳浸泡在雨水中,泛白浮腫。褲管不知被什麼東西掛到,她向前踉蹌幾步,跌跪在地上。
淚水源源不斷浮出眼眶,和著滿臉的雨水,一起滑落在雨中。
「姐姐,下雨了,你沒帶傘嗎?」
紀念抬起迷蒙的淚眼,一個帶著蝴蝶結的女孩,撐著一把天藍色雨傘,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縈著善良純真。
「沒有下雨。」她喃喃自語。用手緊緊的按住自己的心髒部位,那里細密的疼痛仿佛繩索,把她整個人都捆了起來,永生不得超月兌。
小女孩看看傘外的雨簾,又看著渾身濕透的姐姐,清澈的眼里迷惑不解。
「沒有下雨,這——是老天在哭。」說完,紀念痴痴低笑,淚水肆意。小女孩不知什麼時候被家長拉走了,她只隱約听到一句擔憂傳到耳里,「那是瘋子,以後離遠點……」
紀念整個人都在顫抖著,嘴角微微彎起,笑容里夾雜著譏誚,然後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蜿蜒而下,觸目驚心。她靠著一旁的路燈柱坐下,如每次傷心難過一樣,雙手圈住雙腿,頭深深膝蓋間。
世界,黑暗了!
再也沒有光明!
她多希望自己真的是瘋子,活在自己的喜怒哀樂里,不理人間苦楚酸痛!可,為什麼這一刻還不瘋掉,為什麼她還能清清楚楚感到那些苦痛,為什麼她還記得那些曾經甜蜜的話語如何轉頃刻化成錐心的利劍!
如果可以選擇,她願意,是個頭腦失常的瘋子!
「紀念。」一輛車開過去不遠,又急速倒回來,剎車停下,程城撐著傘忙奔到她身前。
「我是誰?我叫什麼名字?如果我的父母還在,他們會不會想我?如果……」她如同一個被魔鬼噬魂的木偶,麻木低喃著。
「紀念。」程城單膝跪在她身前,手顫抖著伸出,遲疑幾秒,將她緊緊按到懷里,「不要這樣,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相信我,一定可以解除……」
紀念抬起紅腫的淚眼,「原來我一直是個復制好的替代品,原來他們所有人的愛、恨都是與我無關。」她慘白的手指揪著程城衣袖,用力絞著,「可他們的愛沒有給我,仇恨卻實實在在的一一堆到我身上,為什麼要我去承受?為什麼我還沒有死掉?」濃郁的悲傷凝聚在這哭聲里,尾音尖利得人。
「不要說傻話。」程城吻了吻她的臉,吻她絕望的淚珠,吻冰冷的雨水,「我從頭至尾喜歡都是你,紀念。」
「我不叫紀念,我不是紀念品。」她不住搖頭。
「好,不是紀念,我一定會幫你找回曾經的自己,別哭。」
「我不是叫紀念,我不是紀念……」
紀念泣不成聲,她又悲慘的意識到如果不叫紀念,她該叫什麼呢?她沒有過往,代替別人活了幾年,所有她認識的人都叫她——紀念!
「我只想知道自己是誰,我不想哭,因為我也會很痛!」是一種絕望的痛,這種痛來自靈魂,無藥可救,腐化啃噬整個身體。
「我知道,我一定會幫你!」程城吻著她濕透的黑發,就像在安慰她潮濕的魂魄。
嚶嚶低泣轉成一遍一遍的大哭,哭聲慘烈,撕心裂肺。她多想這些咸澀的水滴可以帶走所有突如其來的悲慟,「我想要我的爸媽,我想回真正的家,我到底是誰,為什麼……」
傘早已跌落在一旁,漂泊大雨撲頭蓋臉砸下。程城擁抱著她,緊緊地,他祈禱能將女孩的痛轉換到自己的身上。
懷里的人打著嗝,哭得全身抽搐痙*攣。
「紀念。」
「我……」我痛,但她喊不出來,她的聲帶都在顫抖,一陣陣黑暗襲來。她第一次如此期盼暈厥的來臨,暈了也好,不痛了,不痛了!
「我帶你回家。」程城抱起她,眨眨眼,有滴液體從眼尾滑落,啪嗒融化在雨里。輕輕的把她放到柔軟的座椅上,聲音沙啞的命令,「開車。」
車燈雪亮,光芒折殺雨霧里的黑暗,車緩緩啟動,與一輛黑色的賓利擦身而過。程城用毛巾為紀念拭去臉上的雨水,悲痛忿恨的目光定在後視鏡上。
在這之前,他並不知道里面有個這樣的故事?他只知道路鈞笙假裝阿生來欺騙紀念,但沒想到他一直只是把紀念當做其他女人的替身。
為什麼要將紀念逼向這樣苦痛的絕境?他一定要那些人付出慘重的代價,他不會輕易放過那些踐踏紀念快樂的人!
黑色賓利徐徐停下,一襲黑色西裝的男子沒有撐傘下了車,立在雨里,面朝著剛才女子悲傷流淚的地方……
雨一直在下,天陰郁黑沉,雷聲滾滾不休。路人一臉焦慮,急著離開這濕嗒嗒的大地,回到溫暖的家,沒有人留意男人在雨中站了多久,也許下一秒走開,或許天荒地老也不敢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