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姐因是第一次出遠門,兼之服侍的人都不在左右,又是新鮮又是好奇,舉目一望,但見野花盈徑,雜樹遮扉。遠岸山光映水,平畦種麥栽葵。又道︰
數層茅屋盡掩翠,一帶疏籬俱飾粉。桃李成群,棵棵枝頭春意鬧;鴉柳垂青,絲絲碧絛彎綠腰。樹底炊煙猶濕,田間平路皆漫。狺狺小犬吠柴門,陣陣棲鳥啼古樹。端的是一派田園好風光。
一時又看著河里游過去羽毛艷麗的鴨子,巧姐越發喜不自禁,忙扯住青兒的袖子直言道︰「快看快看,這是誰家里養的,倒是好俊的模樣。」
青兒笑的捂住嘴,指著鴨子道︰「那不是養的,那是野地里的鴨子。春水乍暖,他們才出來的,平常都宿在蘆葦蕩里呢。」
巧姐聞言長哦一聲,頓覺有如出了牢籠,天地豁然寬敞起來,一時開竅對青兒說道︰「可知春江水暖鴨先知果真是有他的出處的。」
青兒不大識字,故而不曉得她念的是什麼,然而听著明白,便笑道︰「你說的話可真是好听極了。姥姥要是知道我把你帶家里來,指不定歡喜成什麼樣呢,便是我阿爹和阿娘見了你也定然會吃驚的。哦,還有我那個潑天猴頭一般的哥哥,姥姥說你們小時原是見過的,只是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他,他現在也在家呢。」
巧姐細想了一回,印象里倒是有個模糊的影子,只看不大真切,便敷衍青兒幾句道︰「大概是記得的,你的家在哪里呢,我怎麼瞧不見?」
青兒揚起手,指著前方道︰「喏,那邊的第二家就是。」巧姐不覺順著她的指尖看了,見那一簇人家里頭正有一家大門上釘了兩個鎏金獸頭門環的,門前一塊地上稀稀朗朗不知種的是些什麼,便是青兒所說之處了。
她兩個尚還說著話,恰有道路旁的一莊戶人家打開了門扉,里頭婆子出來喚雞,瞧見青兒巧姐,不覺把手在衣前擦了一把,笑道︰「青丫頭你這是帶著誰回來了?我听說你們家姥姥病了,在床上歇了好些日子,如今好了麼?」
青兒乍然吃驚,忙問著那婆子道︰「李婆婆,我姥姥得了什麼病?」
那婆子哎喲一聲道︰「敢情你還不知道麼?快家去瞧一瞧罷,听說都臥床好些天了。」
青兒心內不由生亂,扭頭看了巧姐一眼方回過神,忙拉住巧姐兒的手道︰「咱們快走,回家見姥姥去。」巧姐被她拉的一個趄趔,未曾如此著忙過,慌慌張張的直覺一路坎坷不平的隨著青兒奔跑過去。那婆子追在後頭趕了一陣,才擺著手勸道︰「我的小祖宗,慢些吧,當心跌破了皮。」
青兒清脆的哎了一聲,卻不敢停下,直奔了三五射地,才跑到方才指著的獸首門前,拍著那門環叫道︰「娘,娘,姥姥,姥姥,是我回來了,給我開開門罷。」
一時左右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才听得門里有人叫喚道︰「青兒,是你麼?你不是在城里住下了,誰送你家來的?」
青兒听得是王劉氏的聲音,忙在外道︰「娘快別多問,開門再說吧。」
王劉氏急走了兩步打開門來,巧姐兒留神看了,見是一個瘦高的婦人,穿一件八成新的白線挑衫兒,底下露一截桃紅裙子,外罩著藍緞棉比甲,甚是和氣藹然。那婦人自開門時便見到了青兒旁邊站著的巧姐兒,穿的皆是青兒家常穿戴的衣物,內里雪白中衣,外套著青綢褙子,梳一頭雙環髻,看年紀與青兒不相上下,瞧模樣卻有的一說。道是︰芙蓉玉面,冰雪作肌,生來娉婷年及笄,裊裊倚門人獨立。
王劉氏心里只疑道是好面生的樣貌,便不等青兒開口就問道︰「你和誰一起家來的?怎的不在那邊府上住著了?」
青兒不及答言,拉著巧姐進門里去,才轉身掩了門對王劉氏道︰「我說出來娘可別唬著了,這位小姐就是姥姥常說的那個她給起了名字的巧姑娘,因著她家里事多,思量著出來靜養些日子,我便帶姑娘來我們家住了。」說著,一徑把巧姐往前輕輕一扯,直送到王劉氏面前。
王劉氏听聞家里來了個侯門小姐,當真驚得半晌不敢動作,眼珠子呆呆的瞪著巧姐兒好一會兒工夫,見她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才慌手慌腳的就要磕頭下去,嘴里一面道︰「姑娘好,原是我沒見識,竟有眼不識泰山了。」
嚇得巧姐兒忙蹲下一把扶住她,急言道︰「嬸嬸使不得,我正自為來你們家叨擾好生過意不去,你再這樣,不是折殺我了麼。」
說的王劉氏訕訕笑起來,站直身子再三品度了巧姐一番,才攜住她的手不住摩挲著,對著青兒道︰「你瞧瞧人家巧姑娘,真是個高門大戶里頭出來的,說出來的話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怨不得人喜歡她。只是怎麼就只你們過來了,誰送你們來的?」
巧姐笑道︰「是我家里人送來的,我嫌她們嗦,沒讓過來叨擾嬸嬸,在村頭就讓她們回去了,如今只怕是進城了呢。」
王劉氏听見不覺哎呦一聲惋惜道︰「怎地不叫回家里坐一坐?咱們這里雖是蓬門蓽戶,但也知道來了人要敬茶敬水的道理,敢是姑娘們怕我們招待不周走的麼?我們成日里窩在家里沒見到她們也就罷了,青兒你怎麼也不留一留姑娘們?」
青兒瞧著像是怪罪自己,不免開月兌道︰「是姑娘說不用姐姐們伺候的,又因我在那里看了幾日,也琢磨出好些照管的道理,姐姐們才放下心走的。再說,姑娘現如今還在咱們家呢,娘要是真想款待她們,等她們來接姑娘家去也不晚的。」
王劉氏一面听一面點著頭道︰「說的也是個理兒,既是靜養,姑娘就快屋里歇著吧。只因不知道姑娘要來,好歹還要容我們收拾一下才是呢,只怕進屋亂的很,不入姑娘的眼。好不容易來一趟,咱們不能虧待了姑娘。」
巧姐听到,不等她說完忙擺了手說︰「嬸嬸多慮了,哪里就那麼嬌貴了。你們怎麼住的就讓我也怎麼住吧,就當我和青兒一樣就得了。還有,我們來時听到人說姥姥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青兒也道︰「正是呢,前頭李婆婆說姥姥都病了好些天了,我還正自疑心怎的過那麼久也不見去接我家來,原來有這麼一層緣故。」
王劉氏道︰「瞧我都糊涂了,姥姥前些日子不知起了什麼心思,要去廟里還願的,來時下了場雨,不提防路滑跌了一跤,把腰給擰著了,還虧得你柱子哥給背回來。這不才剛歇息下,姑娘來了,就跟我去見一見姥姥吧,她心里頭沒少惦念你和你母親呢。」
巧姐點頭不語,想著劉姥姥必是听了母親的話去還願,才惹下這病來的。想不到貧寒之家竟有如此赤膽忠心,竟比榮國府的人還要有情有義,不免暗自慨嘆幾分。又想著劉姥姥和王劉氏未必知道鳳姐已去的消息,恐在人前失了儀態,面上便不做聲,與青兒手挽手跟著王劉氏往姥姥屋里去。
卻說巧姐兒一面走一面觀量,見的又是另一種樣貌。大抵是因為日子好過了些,王家的院子倒比來時路上見的人家都要長一些,進門的右側搭了一個小小的灰棚,問過青兒方知是做飯頓茶的地方。離灰棚不遠,又有一株桃樹,枝梢間露著幾點女敕綠,樹下則是一口黑漆涂的似的大缸,缸上未防落葉另加蓋了一層案板,缸的一側便是四四方方的一個井口,亦是用案板蓋住了。
院子東西是不大不小的三間偏房,一間用作膳房,另外兩間則是青兒和板兒住的地方。又有一間柴房,房門半掩,露出里頭的堆得整齊的柴禾垛來。正對大門的便是面闊三間的正室,中間的一個用作了廳堂,左右延伸出的連房一間是狗兒夫婦所居,另一間便是劉姥姥的住處了。
大概是開春,廳堂上並沒有懸掛連帳,只虛虛的半掩了門,王劉氏殷勤開門引領巧姐進去,這才打起里間的青布簾子,不等進門就叫喚道︰「姥姥你快起來看看罷,看是誰來了。」
劉姥姥正覺腰疼,剛躺下合眼不久,這會子听見嚷嚷,也不曾抬頭,便在床上怨道︰「常日里還說板兒不老成,我看你也和他一樣了。嘰嘰喳喳的,像什麼樣子,這功夫還能有誰來呢?只說我不好,一早歇下了吧。」話畢,頭腦昏昏沉沉的,就要睡過去。
王劉氏見她不起來,尷尬的笑看了巧姐兒一回,青兒在旁瞧著不由笑道︰「姥姥,好些日子不見,你老人家就不想我了?」
劉姥姥身子一怔,這才忙從炕上爬坐起來,仰頭看向簾子開合處,眨了幾次眼,尤為難以置信道︰「敢是我這在夢里頭麼?青兒怎麼回來了,還有我的巧姑娘,你怎地也跟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