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襄也跟她過來,道︰「元茂是在擔心你哥哥嗎?放心罷,他是放羊的老手了,倒是你,今兒的天還存著寒氣,你穿的像是少了些,快屋里來坐下,我讓他們照舊把炭盆籠起來,我們再讀書就不怕冷了。」說著便拉了巧姐的手,讓人去生炭盆。
巧姐欲要掙月兌,又不敢過分驚動了人,只好任由他拉著自己回到屋里。周福襄按著她在窄榻上坐下,自己從桌案上捧了厚厚一摞書來,坐到巧姐對側,翻出一本遞到巧姐面前笑道︰「今日我們就讀這本吧,昨兒我才看了幾頁,元茂你也看看,瞧這書以往讀過了不曾。」
巧姐側身凝眸看去,見是一本十三經,不覺接在手中觸模著上頭的字跡笑道︰「這書從哪里得來的,倒是本好書。」
周福襄道︰「你還不曾打開,怎知它哪里好?」
巧姐笑道︰「既為書,便已是好了,何況又流傳了這麼多年。」說著,隨意翻開一卷,恰是《國風.周南》里的一首漢廣,便展開讀道︰「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讀到了一半,心內已然明白此詩說的是何意,便忙止住不往下念了。
周福襄听得正津津有味,見她停下來,便說道︰「怎麼不念了,這詩寫的極妙,你念的也極好。」
巧姐合上書頁笑道︰「詩雖好,卻未免太感傷些。」
周福襄未免驚喜道︰「元茂也知道這詩的意趣嗎?」不跳字。
巧姐淡淡點了點頭道︰「略知爾爾,詩人追求自己心愛的女子,因求之不得而哀戚成詩,雖情意綿綿,讀來仍讓人可憐可嘆。如今大爺功名在前,這書也不過是閑暇觀覽,倒不至于搬上桌來潛心研讀它。」說罷,就將十三經放去一側,另取了一本論語看了。
周福襄驀地冷笑,順手將巧姐放下的書推去一旁,哼聲道︰「元茂竟也如此庸俗,難道這世上就只有《論語》《大學》《中庸》《孟子》是可供研讀的書,別的書都是閑暇時消遣不成?我看元茂言談與人不同,才願拿了這書來跟你說一說。如今你既然高看我一等,只肯讀寫論語大學,那麼可見我是請不起你了,還請你哪里來仍回哪里去吧。」話畢,倒像是極為生氣一般,把頭扭過一畔,也不去看巧姐的神色。
巧姐兀自低頭坐在那里,手里無意識的翻卷著論語的書頁,一張臉紅到了耳根。其實她方才說的話,並不是真心如此。只因世人多貪功名利祿,她又是從繁華世家走出來的,深知功名害人之重,也深知若想出人頭地,光有一身才華還不夠,還要修的一身的世故圓通。故而周福襄拿了詩經來與她評論,她便以為是他有心試探自己是否耐得住性子陪讀罷了,倒不想周福襄當真是個性情中人,一言不合就惱起來。
咬唇呆呆坐了片刻,因她舊年在家中從未有過哄人開懷的事,陪同的人又多是遂她心如她意,此刻見周福襄變臉冷言刁難,巧姐直覺坐立不住。自個兒尋思一回,再怎麼想著不能給板兒他們丟臉,也不能就此受人苛責,便起身將論語也推去周福襄面前,扭了頭就出去。唬的端炭盆進來的小廝嚇了好一跳,忙問是怎麼了。
周福襄見他出去,本想出口喊住,低頭瞧見那論語,又頓覺無趣,只得壓著沖出口的聲音坐在那里拿小廝嘰咕幾句出氣。
卻說巧姐從那房里直走出來,一眼望去見是好大一座莊子,左右雞鴨鵝鳴,前後青山疊翠。憶起之前板兒說的要去山坡放羊的事兒,便四下看了,似是在南面瞧見了白花花的一團,直覺就是羊群了,便往那兒走去。累的香汗淋灕才算爬到了山頂,舉目瞭望,不見板兒,卻遠遠望見無邊無沿的淡黃新柳,那樹林里露著一帶粉牆,兩岸柳樹中間是一道小溪,小溪盡頭山坡下一片綠野里數點身影忙著墾田。巧姐看的呆住,以往只在書上讀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能親眼見過一回。她正陶醉于山光水色之中,板兒恰從坡上趕去了周福襄那里,想著打听巧姐伴讀的怎麼樣了。誰知進去一問,有往日交情好的小廝忙忙扯住他,讓他別往里走了,說是大爺才剛和新來的伴讀置氣,這會子進去只怕有好一頓說的。
一席話驚得板兒心頭撲通亂跳,扯住了小廝問伴讀在哪里,小廝們都搖頭說不知道,只見往外頭走去了。板兒一听幾乎沒嚇癱過去,只道巧姐那般的性情,又是個侯門小姐,若然與周福襄起了沖突,萬一再起了跑回家的念頭,到時落入官府手里,定然不會從輕發落的。一急不免生亂,便猛地一把推開問話的小廝,順了他手指的方向就狂奔了出去。
周福襄在屋子里已然听見聲響,原本還等著板兒進來問他,他再說話。誰知板兒不曾進門就走開了,急忙讓人叫來那個回話的小廝道︰「方才板兒跟你說什麼了,怎麼急火火就出去了?」
小廝撓了頭,半真半假道︰「板哥兒來問他兄弟怎麼樣了,奴才說那位小爺先頭有事出去了,板哥兒就問去哪兒了,奴才就給他指了一下,不想板哥兒驚嚇成那樣,不等奴才說完就跑出去了,想必是找他兄弟去了。」
周福襄半靠在榻上抿了唇默然,過了半晌才吩咐道︰「出去看看板兒和他兄弟怎麼樣了,若是見到了,就讓他們到我這里來,就說是我的意思,方才言語魯莽沖撞了元茂,我給他賠不是。」
小廝們面面相覷一番,才忙結伴出去,分頭去找板兒和巧姐。
山坡上羊群跑的歡快,巧姐平日接觸不到這些活物,在家里也只是年底時分烏進孝等佃戶進奉過一次活羊,乳娘和嬤嬤帶她遠遠地看了,雪白的羊毛在日頭底下泛著銀光,煞是稀奇。這會子遍山遍野都是,在周身叢叢環繞,巧姐歡喜的把氣兒都消了多半,就連尋找板兒的心思都淡下去許多,只管撿了一根樹枝,跟在羊後頭跑著,趕得那羊群從東串到西,又從西串到東,無一刻安寧。
板兒在山坡下就見了羊群的不尋常之處,又見一個身影竄上躥下,雖看不分明,瞧著那人頭上的網巾也猜出了大概,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總算是能喘口氣了。
巧姐猶不知板兒找自己來了,正趕著羊群趕得開心,冷不丁回身見後頭站了一個人,唬的一跳,定楮瞧著是板兒,才揮動手里的枝椏笑跑向他道︰「你每日都是在這里放羊的嗎?」不跳字。
板兒從山底跑上來,已是累到說不出話,好容易呼口氣,攥住巧姐的手只管問道︰「好好地……你怎麼……怎麼從福大爺那里走出來了,我听他們說……說你和福大爺惱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巧姐聞言,皺了皺眉頭,手里的樹枝漫不經心的從草地上拂過,半晌才淡淡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此而已。」
板兒怔了一會子,松開手繞著巧姐轉悠了一圈,才喘勻了氣道︰「莫不是大爺說你什麼了?」
巧姐低下頭,搖著頭不說話。板兒心里越發狐疑,又轉了一圈看她道︰「那麼,是他身邊跟著的人說你什麼了?」
巧姐仍舊是搖頭,板兒無奈嘆口氣,只好站在她面前,半彎下腰,對上巧姐的一雙杏眸道︰「小姑女乃女乃,到底是怎麼著了,你好歹給我一句話啊。剛才四兒他們都說讓我別進去,大爺正和你置氣呢,這會子你又是這麼個樣,倒讓我怎麼辦呢。」
巧姐小聲嘰咕一回,板兒听不大分明,只得湊前去又問一遍,才听巧姐說的是不去什麼勞什子伴讀了,要留在山坡放羊。一句話說的板兒哭笑不得,抬首看了一眼羊群,又看了一眼巧姐才道︰「就算是放羊,該說的還是該說清楚。來時姥姥還千叮嚀萬囑咐,讓千萬不能給你受了委屈。此刻你和大爺這樣,我不過問兩句,倘或莊子里傳言開,姥姥再要問起來,我可怎麼說呢。好妹妹,你就告訴我吧,當真是大爺說了你什麼,那麼我理當該替你出口氣的。」說著,似是怕巧姐不信,忙挽袖捋胳膊信誓旦旦一樣。
巧姐原本還剩下的三分氣,讓他這般不明不白的攪合一通,倒是徹底全消了。微微笑著替板兒將袖子放下來,嬌嗔說道︰「也沒哥哥想的那麼嚴重,不過是大爺要看一本書,而我不願意,兩下里說惱了罷了。才剛出來的時候,大爺說既然我們看得不是一樣的書,竟不需要我再去了,我出來後原是要找哥哥來的,轉了一圈也沒看到你。恰巧見了這羊群,又看了一回種豆,倒是有趣的緊,哥哥不嫌棄的話,不如帶著我跟你一塊兒放羊吧。」
板兒听的噗嗤一聲笑出來,心道書讀多了人也忒酸腐了些,不過為了一本書就鬧得面紅耳赤,也著實是沒頭腦。又听巧姐說要跟他一起放羊,便笑道︰「放羊的事兒倒是好說,只不過咱們還得想一想,如何把伴讀不成之事瞞過去,別的讓姥姥他們誤會了。」
巧姐笑著正要點頭,遠遠看山坡下又跑上來兩三個人,俱是青衣小帽,板兒听到動靜也不覺回頭看了,見了當先過來的人忙笑迎道︰「四兒,你們怎麼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