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靜竹與裴文瑩一道住在謝銘柔院中特意收拾出來的一間大屋內,格局開闊。靠牆一架黑漆嵌螺鈿山水花卉紋書架,邊上一座梨木侍女觀寶圖插屏,牆角立了個斗彩花蝶寶瓶,布置雅致。看得出來,謝夫人對這兩個京中來的佷女很是用心照應。因了時辰還早,謝銘柔沒回房,三姐妹正在燈下一處坐著,裴文瑩看書,謝銘柔與謝靜竹在斗大小牌。听自己的丫頭元蝶說謝醉橋過來了,急忙叫請進來。
「哥哥來得正好。听說你前兩日去孟城看了阮家姐姐的外祖?可有什麼新鮮事?說來听听,正好在家要悶死了。」
謝銘柔迎了上去,笑嘻嘻說道。
謝醉橋啞然失笑,道︰「新鮮事倒沒有,只不過剛收到京中遞來的信。」又看向已經放下書的裴文瑩,「文瑩,是你哥哥寫來的,叫我問你們幾個的安。」
「泰之表哥!」
謝靜竹嚷了起來。
裴文瑩翹了下嘴角,笑道︰「他不是最忙嗎,我前次與靜竹隨表哥你離京之時,他都沒來得及過來送我們。如今又寫信過來問我們的安做什麼,我才不稀罕!」
謝醉橋呵呵一笑︰「小丫頭片子,小心我把你的話告訴他,他過來了要扯你腮幫子。」
「哥哥也要過來?」
裴文瑩這回顯得有些驚喜,眼楮一亮,叫了起來。
「是,不過不是現在,年後再幾個月,還未定。他叫我問下你,說既在這里過年,若缺什麼說一聲,他會派人給你送來。」
「不缺什麼,只多了個人。要是哥哥能幫我把丁嬤嬤接回去,那我才記他人情。」
裴文瑩仿佛有些失望,又靠回那張卷草紋藤心羅漢床上,懶洋洋道。
她此話一出,謝靜竹和謝銘柔二人都是偷偷笑了起來。原來那丁嬤嬤甚是嚴厲,極講規矩,偏謝夫人看中,奉為上賓,托她順道也好生管教自家的女兒和佷女。謝靜竹倒罷了,謝銘柔平日本就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暗地里早叫苦連天,巴不得這嬤嬤早些回去才好。听裴文瑩道出了自己的心聲,自然樂了,眨了下眼楮,道︰「文瑩的哥哥我沒見過,只從前偶爾听我娘提起。說自小就得萬歲爺的緣,被選入宮中與太子皇子們一道在上書房念書,萬歲爺還曾親自教他騎馬射箭,比哥哥你才不過大兩歲,如今就已是御前侍衛統領。我早就想見了。巴不得這位哥哥早些來,好叫我親眼看下到底是什麼樣子。對了文瑩,你哥哥既比我堂哥還大兩歲,想來你早該有嫂子了,怎從未听你提過?」
裴文瑩哦了一聲,道︰「去年底我祖母和我娘被太後召入宮,說皇上保媒,把京畿總督龔海家的小姐指給我哥哥。本定了今年三月就成婚的,不想那龔小姐竟突然得病去了,這才被耽誤了。」
謝銘柔啊了一聲,連呼可惜。八卦天性發作,又追問不停。
謝醉橋模了下自己下巴,丟下幾個女孩,自己到書架前望著擺放在上的那座沙鐘。恰此時,琉璃罩里的沙漏盡,正戌時到了,小門彈開,走出打鼓木人擊鼓報時。
謝醉橋仔細端詳片刻,回頭咳嗽了一聲,打斷身後幾個女孩的敘話,問道︰「這沙鐘前次听你們說是從榮蔭堂阮家抱過來的。可曉得出自何人之手?」
謝銘柔看了一眼,得意洋洋道︰「堂哥你莫不是也想要一個?若真想要,我去問問阮家姐姐,她想必知道,叫那人再做一個便是。」
謝醉橋搖頭笑道︰「我要這東西做什麼,不過是好奇那做東西的人。我曉得了,不用你問。你們幾個早些自己歇了,免得又被丁嬤嬤敲打,我先走了。」謝銘柔三人急忙送他到門口。
謝醉橋剛回自己跨院,迎面就見丫頭玉簪在門口張望,見自己過來了,臉上露出了梨渦笑,輕聲埋怨道︰「怎的連飯都不吃空著肚子就走了?幸好我一直叫人熱著,這就給你送過來。」
玉簪從前是謝醉橋亡母身邊的大丫頭,比他還大兩歲,因為為人穩重,兩年前就被派到了他身邊伺候,一直十分用心。這次扶靈南下,他本也沒想著帶她過來,只她自個求了要跟過來,說好照顧公子和姑娘。謝醉橋曉得她細心,加上也用慣了她,從前平日里大到銀錢往來,小到荷包衣巾都是她整飭的,乍少了也確實不慣,便叫跟了過來。此刻腦中還在想著剛才那機關,隨口應了聲。玉簪急忙出去端飯。片刻便與個小丫頭提了食盒過來,動作麻利地擺了起來。
謝醉橋聞到飯菜香,這才覺著饑腸轆轆,風卷殘雲般等有了飽意,道︰「出來時我叫你收拾了傷藥過來,可帶了?」
「帶了。」
「嗯,給我單獨包出來。」謝醉橋放下碗,說道。
「行,」玉簪應得爽利。
「對了,我記著靜竹那里有護凍的玉福膏,你去要一盒過來,放一起包起來。」
玉簪略微一怔,試探著問道︰「不曉得送去給誰用的?」
謝醉橋不語,只是望著她微微笑了下。玉簪立刻笑應道︰「是,這就去管姑娘要。」
待屋子里人都走空,謝醉橋坐燈下把那信拿出來又迅速看了遍,燭火投照在他臉上,映出幾分凝重。
這信就像他之前對幾個妹妹說的那樣,確實是靖勇侯府裴泰之寫來的。只不過信中除了末了問候幾個妹妹,前面還提了兩樁事。
第一件,是叫他留意下江南諸地有無擅長機關制作的匠技。這樁事,其實早之前他就曉得的。裴泰之之所以要找匠技,無他,只是想用于軍器改進。
謝醉橋出身將門,對軍器自然不陌生。裴泰之在成侍衛統領前,也曾任過軍器監的軍職。兩人從前無事之時,曾一道研究過一佚名巧匠所著的《武備志》中提到的諸多武器,其中不乏機關暗設,火炮火器。只是此書殘缺不全,且涉及機關暗設的敘述又語焉不詳,裴泰之這才一直在尋精于此道的匠人。知道謝醉橋到南方,曉得此地人杰地靈,這才托他暗中留意。謝醉橋立時就想到了前次在妹妹房中見到的那沙鐘。能設造出這等器具的人,想必能夠被大用。這才過去又問了幾句。
至于這第二件事……裴泰之沒明說,只是略微提了下。說正德皇帝即位三十載,有明年登泰山封禪之意,順道駕幸江南。若成行,他便會隨皇帝南下,順道將裴文瑩接回京。
謝醉橋與裴泰之自小一起長大,關系親近,他對這個比自己大了兩歲的表兄也是十分敬服。靖勇侯府王老太君生三子,老侯爺早幾年過去,大房襲了爵位。裴泰之雖不過是三房之子,只自小就受正德皇帝青眼,被召入宮中受教養,諸多待遇竟與皇子相差無幾,連帶著侯府的三房也極顯赫。裴泰之的父親裴世正官至一品大司寇,母親安氏被封誥命,三房風頭甚至隱隱蓋過大房。只不知為何,侯府掌家人王老太君對這給裴家帶來榮華的孫子卻有些疏遠,對安氏更是冷淡。謝醉橋記得小時,印象中自己這表兄意氣風發,甚至還帶了天成的跋扈,站哪里都如光芒四射的太陽。只是漸漸大了之後,尤其是這兩年,性子卻轉得有些沉默冷肅起來,不大回侯府,更不提娶親的事,前一場婚事听說也是因為皇帝保媒才做成的。
謝醉橋記得有次自己與他縱馬京師大道之時,隨口玩笑說了句世人皆眼紅他少年得志。不想他卻猝然變色,回望正北那皇城的朱瓦高牆,淡淡道︰「我倒想就此投身北塞邊營,永世不返。便是長听胡角羌笛,也比這里要好。」當時還以為他不過隨口說說,不想沒幾個月,就听說他請辭侍衛一職,自願投身北地軍營。到了最後,卻被自己的姨父裴世正給壓制了下來。正巧原來的侍衛統領位置空缺了下來,皇帝反而命他遞補了上去,于是成了本朝開朝以來最年輕的禁衛軍統領。
「公子,傷藥和玉福膏都包好了。」
謝醉橋听到身後玉簪過來的聲音,把手中的信折了起來,回頭看去,見她手上托了個用絨布包裹好的匣子。
謝醉橋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