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天陰沉沉的,毛毛細雨一直下個不停,在上海法租界福開森路,福開森路兩旁盡是各式歐式洋房,而且更清淨幽雅。
剛剛從日本返回上海的孫中山剛一回到上海,便來直接從碼頭來到了位于福開森路的黃公館,當晚便同黃興等在,在黃公館開會研究對策。
在听完黃興關于宋二被刺的經過以及宋案初審的情況後,沉默良久的孫中山用極為緩慢的地語氣說道。
「袁世凱之所以敢于如此胡作非為,主要是因為我們的革命方略不行,這其中,我將臨時大總統一職讓于袁世凱,是我犯下的最大的政治錯誤,從袁世凱的行為來看,他是想徹底鏟除南方革命黨,推倒民治、恢復帝國,現在暗殺鈍初只不過他陰謀中的第一步,我在船上的時候,曾听聞袁世凱正欲同五國銀團達成借款協議,這是為了打內戰作準備的第二步,再往後,肯定還有第三步、第四步……看來,我們革命黨人非得用武力倒袁不可了!」
孫中山的話像風一樣在房間內回蕩著,只激的在坐眾人心中一時難以平靜,事實上對于宋案,從案發至今他們仍然在爭執著,雖說陳其美多次喊著動兵討袁,再舉革命之計,可卻被其它人壓制著,而現在孫先生一回國,就……
「上海及南方各省革命黨人均持以法律解決為主策,況且目前凶犯已經在押,罪證確鑿,法律斗爭極為有利,一但真相大白,自或以法律逼之!」
黃興說著,掃了一眼在座諸人。
「不不,依我之見,對于袁世凱,是非用武力不可,我們應該立即組織軍隊!」
孫中山的語氣很平緩,態度卻十分堅決。
「先生!現在民國已經成立,法律非無效力,對此問題,宜持以冷靜態度,而待正當之解決。」」
見他似有些不快,黃興略為遲疑一下,說道。
「再則本黨所掌握的軍隊不僅數量少,且有一大部分尚在訓練之中,勢單力薄,恐難以同北洋軍作戰,我等仍主張以法律尋求真相,若袁世凱確系幕後主指,自當以法律懲袁,逼袁下台,送其上法庭!」
「各位,我認為,在今日之中國,對于像袁世凱這樣一個獨攬軍、政、財大權,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竊國大盜逆賊來說,法律是制裁不了他的,甚至動不了他的一根汗毛!」
見自己的意見被反駁,孫中山仍然堅持著先前的態度,用凝重而帶著一絲悲痛的口吻說道。
「我們不能一錯再錯了,只有揭旗討袁,舉兵北伐、才能救黨救國!」
一時難以平靜的孫中山,這時轉身走到書桌前,展開一張紙,拿起毛筆寫道。
「作民權保障誰非後死者,為憲法流血公真第一人!」
寫完這張挽聯之後,孫中山用力把筆擱在筆架上,小心地提起墨跡未干的挽聯,輕輕的掛到牆上去,看著那些依然堅持選擇以法律手段解決的同志們,不禁出聲怒斥道。
「人面獸心的竊國大盜!翻雲覆雨的巨奸大賊!我要馬上組織軍隊,非去討袁不可!」
「非討袁不可!」
作為孫中山忠實的信徒,陳其美立即跟著大聲喊道。
「為鈍初兄報仇,興兵討袁!」
就在這時,漆黑的天空滾過一陣轟鳴,民國二年的第一聲春雷在上海城的頭頂炸開,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電閃雷鳴。風刮得更大更起勁了,綿綿細雨傾刻間化成一場大雨,寒風裹著傾盆大雨嘩嘩直下。
這一場春雨好怪!
它濛濛的,黑黑的,像一塊廣闊無垠的黑布,將天地都包圍起來,使人分不出南北東西,辯不清房屋街衢。又像將一硯墨汁傾泄宇宙,它要染黑天地間的一切,它還要將活躍著萬千生靈的人世間涂抹得昏昏慘慘、悲悲戚戚。
這一場古怪的春雨,無情地鞭撻著世間的一切。剛剛返綠的蒼翠的樹葉被打落,修長的斜枝被扭折,一些小樹被連根拔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申吟,令人慘不忍睹。
更多的樹木,在狂風中被吹得左右晃蕩,似乎在這一瞬間絢麗的憧憬打碎了,美好的氣象破壞了。
可這突如其來的大雨似乎還不甘心,還不解恨,它下得更猛烈了,時時夾著呼呼的聲音,變得格外的凶惡可怖。它像是要摧毀這片土地,動搖這根已成奄奄一息的國脈。萬物在悲號,人心在顫栗,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哀哀欲絕的抽泣聲,合著這往年罕見的大雨驚雷,是如此的淒愴,如此的驚悸,如同天要裂潰,地要崩塌,如同山在發抖,水在嗚咽。
它使人們猛然預感到,這立國不過一年余的亞洲第一共和國,將要和那個被一顆罪惡的子彈結束了生命,和那這個鐵心保護它、並將他引入一個全新軌道和未來的人一道,墜入萬劫不復的陰曹地府!墜入黑暗的未來!
窗外春雨紛飛,關起門來,李子誠一遍又一遍,反反復復地讀著從保安部送來的各地報訊,以便從中覺察出一些異樣的氣息。
而這些報紙摘要上,除去各方對宋案審判的反應之外,更多卻是各方的爭執,在一百年後,宋案是個迷團,而現在同樣也是一具迷團,果然如世人所言,「宋案實是百年難解之迷」。
對于幕後主使,這報紙上有人說是袁世凱,也有人說是孫中山,也有人說是陳其美邀主,也有人說是洪述祖邀主,每一份報道分析都讓覺得字字在心,句句入理,與過去所讀的歷史書上「官方論證」大不相同。
「可惜了!」
最終看著那一份「孫文今天抵達,接管國民黨!」的報道,李子誠禁不住一嘆,回國的這一年來,自己曾無數次痛苦地回想過未來幾十年時局走向,同樣的也第一次真正看到了這個時代。
這個時代是陌生的,與歷史書上的描述又是截然不同的,但是自己卻始終不能明白︰為什麼自己明知道未來的發展,可還偏偏對這個時代生出好感呢?
每天,看著報紙上那些國會議員們對政府指責,看著那些人在報紙對大總統、對官員發難,可偏偏自己卻喜歡這一切,喜歡……
「一切,都要結束了!」
惘然一聲嘆息,李子誠痛苦的閉上眼楮,盡管在過去的一年之中,為了加強自身的國學素養,自己從頭至尾讀了《左傳》《史記》《漢書》《資治通鑒》,希望從這些史學名著中窺測前人處世行事的訣竅,從中獲取借鑒。
可在真正通讀這些書籍之後,自己卻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惶恐之中,因為在窺測前人處世行事的同時,自己同樣了解未來,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兩年後,袁世凱就會死去,四年後,因府院之爭導致的張勛復闢,會令中國陷入真正的軍閥混戰時代,上千萬平民彌難于混戰之中,在隨後的十年混戰之中,中國的經濟、國力將會急劇下降,整個中國的經濟都將陷入崩潰的邊緣。
十年後呢?
中國再次進入黃金十年,可接著,一場中國歷史上從未曾有過的慘烈至極的抗日戰爭就會爆發,八年抗戰之後,中國的經濟徹底崩潰。
此時,李子誠也想到了宋教仁,想到了這麼一個以憲政為最高追求的政治家,可是在十三天前,一聲沉悶的槍響,一顆罪惡的子彈,不僅中斷了宋教仁的生命,也中斷了中國有史以來最有希望納入世界民主規範與軌道的進程,打碎了無數仁人志士美好的民主夢想。
對此,無人知曉!
不過,這對自己來說,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情。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就不能救他呢?為什麼自己就不能送一件防彈衣給他呢?」
這些日子以來,每每想到宋教仁的死,李子誠的內心便陷入一陣懊惱之中,也許自己沒有能力保護他,但是自己有防彈衣啊!那是飛機貨櫃中的,如果給他送一件防彈衣的話。也許,他根本就不會死!
如果他不死的話……
可現在這一切都晚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連雲港,保住隴海,在未來這興國經濟崩潰的時代,能夠保住中國的經濟的一絲元氣,保住中國復興的希望。
心下思索著這個問題時,李子誠再一次拿起桌上的那本《道德經》,在過去的一年之中,自己一直沉迷于國學之中。通過細細地品味、慢慢地咀嚼,看到這部貌似出世的書,其實全是談的入世的道理,也正因如此,自己才會把這本書置于桌上。
與其它人崇尚以強制強不同,老子則主張以迂回的方式去達到目的,老子則認為「柔勝剛,弱勝強」,「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江河所以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
這句話說得多麼深刻!老子真是個把天下競爭之術揣摩得最為深透的大智者。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柔弱,柔弱,天下萬事萬物,歸根結底,莫不是以至柔克至剛。能克剛之柔,難道不是更剛嗎?
想到這里,李子誠興奮地在《道德經》扉頁那「善學、善思、善言、善行」下方寫下八個字。
「大柔非柔,至剛無剛。」
寫出這幾個字的時候,李子誠只覺得胸中的郁結解開了許多,同時雙目中閃動絲許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