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兒斜睨他一眼,不理會他的鄙視,徑直下了車。
其實按照世俗的判斷,她也不知道那位到底算是好人,還是壞人。因為當時初見,那位就在執行私刑。並且,依照蘇婉兒看來,那個滾下樓梯的人凶多吉少,多半是不能活了。
倘若如此,拿世俗的標準來說,他就是個壞人。可是,不管世俗標準如何,在蘇婉兒這里,從不認為那位是壞人。他是她心里的秘密檔案,甚至在蘇婉兒看來,他比很多自詡的道德君子要高貴得多。
當初,她撞破的是那樣石破天驚的事,如果他大惡,大可以取她性命,讓她的生命戛然而止,但他沒有;後來,兩人相處,他沒有掠奪她的清白,做以強凌弱的事,只是那樣現世安穩地相處,只字不提初見的事,讓她得以緩過氣來;並且在相處中,他雖然很少說話,但他教她很多。
至今,她依然記得那個午後,日光驟然隱匿在烏雲後,整個拉嚴窗簾的屋子更暗沉。他半臥在沙發上休息,她在一旁靜默。
他忽然就對她說︰「你以後不要到處亂跑,你不要以為你自己很強大。」
蘇婉兒正在默背即將要考的古詩,忽然听到他說話,不由得抬頭看他,雖然看不清楚他的臉,但那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男人跟女人的力量懸殊是自然界的規律。你亂跑遇見壞人怎麼辦?」他忽然說,語氣里有些許的生氣。
蘇婉兒似乎是知道他指的是這次貿然闖入酒店後樓梯的事。于是,回答︰「我以為酒店不會——」
「以後,陌生的地方少去。酒店,夜總會、酒吧諸如此類的地方,就是KTV也少去。」他說。
蘇婉兒低了頭,她想起前不久自己還去KTV找過大哥。
「可听清了?」他似乎有些不高興。
「哦。」蘇婉兒回答,有些敷衍,因為那些地方她原本就不去的,可是有萬不得已的事需要去,還是需要去的。而她是個重承諾的人,不可能答應了他,又不做到。于是,就這樣敷衍地回答。
「別不當一回事,現在壞人很多。」他又說。
「嗯。我知道了。」蘇婉兒回答,覺得這一天的他跟前幾天的他很不一樣,至少明顯是話比較多了。
「好了。來練習一兩招。平時自保一下也可以。」他忽然站起身,徑直走過來向她伸手。
蘇婉兒猶豫一下,將手交到他手中。那一刻,蘇婉兒有恍然的錯覺,仿若這場景在哪里見過,將手交給那一個人。
然而他真的只是交她如何對付一些騷擾,以及必要時如何自保。他教的招式很簡單,但練習起來很難。她跟他在那房間里練習了好久。
他的要求很高,蘇婉兒完全覺得這家伙是軍事化在訓練她。到後來,她練得骨頭都扭得疼,他還不讓她休息。
直到晚上九點,她只練了三個動作。剛吃完飯,明明是想要到醫院去看媽**,可是她吃飯時就睡著了,呼呼大睡,一覺醒來,已經天明。她在他的床上,而他則睡在沙發上。
這一天也是練習,又多了四個動作,練習一直持續到晚上,蘇婉兒覺得自己快要散架了。他卻說︰「記得,以後要多加練習。這幾個招數,加上你的悟性足以自保逃月兌了。」
「哦。」蘇婉兒回答,只想躺到床上呼呼大睡。自然吃完飯後,她立馬就躺了。等醒來,再不見他。他只留了簡短的一行字︰我走了。
什麼都沒留下,什麼多余的都沒有說。當時,蘇婉兒看到那三個字,一下子就哭了,最初是無聲的,繼而是蒙住被子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許久以後,她冷靜下來,想起那時,暗想也許當時哭的是他只說他走了,沒有告別,沒有給自己留下一丁點的希望。
他之于她是好人,是上天的恩賜。是的,蘇婉兒一直認為遇見銀座八樓那位是上天的恩賜。他教給她許多,也給予她一段沒有惡滋生的童話式的相遇。
她記得曾有人說︰一個人的福分不單單是不受苦,也包括不遇見惡。
「瞧你想什麼,這樣出神?想你的那位心上人?」葉瑾之問,將車門「 」地關上,勢大力沉地發出響聲。
蘇婉兒這才將思緒從銀座八樓收回,淡淡地掃他一眼,說︰「是啊。」
「既然是心上人。你如今這個境況,也沒見他來拯救你。」葉瑾之十分語氣神色皆不屑。
蘇婉兒略一笑,並不想多跟他談那位,畢竟兩人一個是衛戍隊長,另外一個看那作派,怕得是沾了黑了。
想到這里,蘇婉兒突然動作一凝,因為想到銀座八樓那個可能是道上的,那麼朱雀令可能是他發的麼?對了,他說的是普通話,似乎帶了一點點南方的尾音。嗯,聲音和葉瑾之很像,只是比他還要清澈一點點。
如果是他發的。那麼,他是在找自己。想到這一點,蘇婉兒忽然覺得心有些亂。暗想︰這朱雀令的事,必須要搞清楚。
「怎麼?讓我說中了?該不會你都二十多的人了,還在幼稚地搞什麼暗戀吧?」葉瑾之說。那神色真讓人有想抽他的沖動。
「我個人的事,為什麼要向你說?如果感情是真的,哪一種形式都可以。你這樣鄙夷,說明根本就不懂愛情。」蘇婉兒反唇相譏,並且覺得不該繼續跟他糾纏這個問題,于是問︰「你帶我來這地方做什麼?」
放眼望去,破舊的胡同,那邊是四合院,恍然間,像是回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了。
「做衣服。」葉瑾之說,然後示意蘇婉兒挽住他的胳膊。
她懶得理會,假裝沒看見,問︰「裁縫鋪在哪里?」
「前面,紅漆大門那個。」葉瑾之回答,見肢體語言暗示不見效果,立馬就提醒︰「我跟老裁縫預約,說我帶妻子過來,做中式禮服、回門裝以及日常的一些衣衫等。你總得配合一下吧。」
這人的要求真是越來越過分了。在陳家和葉家人面前演演戲就是了,現在到裁縫鋪子還要求演戲。沒門。蘇婉兒掃他一眼,沉聲警告說︰「葉瑾之,別我給你架梯子,你就真上房揭瓦了。適可而止,演戲也要分場次。」
「不好意思。這一次的合作,全年無休。」葉瑾之一把抓住她的手,拽在手里。蘇婉兒厭惡地掙扎,想要掙扎開,可是葉瑾之自作主張,跟她十指相扣,卻是如何也掙月兌不開。
「放開。當初說好合作的。你不許隨便踫我。還有,剛你耍流氓,我還沒有跟你算賬,你倒是越發蹬鼻子上臉了。」蘇婉兒咬牙切齒,若不是這人是特種部隊出身,她可真是出手教訓他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好好的心情,就被這人破壞殆盡了。
「只是說合作演這一場戲,沒有說過不觸踫身體。演戲為了逼真,還不是要犧牲初吻什麼的。」葉瑾之一副天經地義的模樣,極度的欠抽。
「葉瑾之,我現在毀約。」蘇婉兒氣急了,憤憤地說出這句話。
「不行。」葉瑾之臉色一沉,整個神色全是肅殺與憤怒,十分嚇人。蘇婉兒看那臉色,心里微微一顫,沒來由的心驚,這人似乎真生氣了。
「有什麼不行?你這樣得寸進尺。屢次犯規。」蘇婉兒說,只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單薄,像是南方初冬早晨水坑里的薄冰,一踫就碎。
「我說不行就不行。你爺爺不能激動。而且,我告知了所有的親戚朋友、戰友等,你現在要退出?」葉瑾之一字一頓,咬著切齒的,全然不像他平素里的冷面。
蘇婉兒方才不過是一時氣話,這會兒倒是讓自己陷入僵局騎虎難下。若是依從他,自己倒是失了顏面,日後,他就更囂張;若是不依從他,這又不知道如何收場。
于是,靜默。午後日頭很暖和,從胡同口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兩人之間。蘇婉兒低頭看到地上的影子,頭略略觸踫,這讓她無端想起他猝然而至的親吻,臉一下子滾燙起來。暗想︰這人怎麼可以這樣無賴,還偏生說得什麼都有道理。
「陳敏華,我說了不可以。」他忽然說。
蘇婉兒出于本能反對嘟囔一聲︰「你發了請帖,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你的顏面,也跟我沒關系。」
「你再說一遍?」葉瑾之聲音沙啞,咬牙切齒地低頭過來。
「我不是你的下屬,不接受你這種命令式的口吻。」蘇婉兒抬眉斜睨他一眼。就是這一眼,她似乎從他神色上看到災難的氣息,心里大驚,就要往後退。
葉瑾之像是氣壞了,一把抓住她,似乎就要狠狠親吻下來。蘇婉兒急中生智,利用以前銀座八樓那位教她的手法,倏然一蹲身,就要從他腋下貓過。誰知道他像是知道一樣,一下子堵了她的退路,將她緊緊摟在懷里,惡狠狠地說︰「陳敏華,你別任性。」
她不動,就靜默在他懷里,聞見好聞的燻衣香,心里是空落落的,腦袋里一片空白。
良久,他才緩緩將她放開,語氣緩和下來,說︰「你放心,我對你沒那方面的興趣。所以,不會踫你。但是在外面,為了演戲逼真,有些觸踫是必須的。」
他這樣說,真是蘇婉兒想要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蘇婉兒覺得心里有些微微的疼痛,像是心被揉成小小一塊,有褶皺的傷痛。
「好。但是不要太過分,今天你耍流氓那事,我希望不要再出現了。」蘇婉兒整理衣衫,神色與語氣都恢復到淡然。
「那不是耍流氓。是陳麗真在樓台上。」葉瑾之回答。
蘇婉兒不理會,徑直往胡同那邊走。葉瑾之走過來,將她的手握在手中,蘇婉兒也不再掙扎,反正掙扎了,他還得會想辦法握在手中的。
兩個不相愛的人牽手往胡同里走,一直到胡同盡頭,紅漆大門,便是老裁縫居住之所。叩了門環,有年輕女子來開門,穿了一身碎花的旗袍棉衣,外面是一件復古的米色風衣。那女子瞧了瞧兩人,盈盈一笑,問︰「可是葉瑾之先生?」
「是的。我跟張老先生預約過的。」葉瑾之態度十分恭敬。
蘇婉兒則是打量這女子,長相一般,但配上那一身的衣衫打扮,倒像是從畫像上走出來的江南秀美的古典女子。這衣服當真是好看。
「嗯,爺爺讓我來門口候著兩位呢。快請進。」那女子抿唇笑,然後將大門打開,讓兩人進去。蘇婉兒這才看到這紅漆的大門分外門和內門。剛才女子就站在外門。這會兒往里走,穿過外門進去,就是一間屋子,穿過這簡易的屋子,便是看到照壁。轉過照壁,這才看到古典的房子。原來這並不是京城式樣的四合院,倒更像是古典的大戶人家。
那女人引兩人走到正廳,只見有位老者,須發皆白,拄了拐棍立在正廳,看到兩人進來,一臉笑,眼眯成縫隙,說︰「葉先生來了。」
「是啊。當初就說會麻煩您老人家的。」葉瑾之態度十分恭敬,說話似乎也很有禮貌,通情達理。
可是,這個人為什麼就對自己從來不柔和,對自己說話那樣欠揍?蘇婉兒在一旁看他表現,又暗自使勁要抽出手來。他倒是任由她任性,放開了她。手得已自由,蘇婉兒這才松了一口氣。
「你是救了秉信的人,又讓他迷途知返。這份兒就是我這把老骨頭死了也報答不了的。」老者行禮,那眼神就順著掃視過來,一臉的笑意,說︰「這丫頭生得很好看。氣質也嫻雅,卻不乏大氣。相得益彰,佳偶天成呢。」
這老人家怕也是說說好听話。自己才不可能跟這人相得益彰,佳偶天成的。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人家在贊美自己。所以,蘇婉兒只是配合葉瑾之妻子這一身份,表現出恰到好處的羞澀。葉瑾之倒是趁勢攬過她的肩,說︰「這丫頭,就是賭氣,把頭發剪了。」
「嗯。丫頭生得很古典氣質。若是頭發留起來,必定更美了。」老頭也說,只是淡淡地看看蘇婉兒,便很有教養地移開視線,在一旁詢問葉瑾之需要什麼樣衣衫。
葉瑾之根本就不問蘇婉兒的意見,徑直就說回門裝兩套、中式的新娘禮服四套,要求樣式花色皆不重復,並且還有平時穿的古典旗袍等六套。
老者听了听,說︰「手工做衣服這種活計急不得,你對這丫頭寵愛,自然可以。但我想告訴你的是先做新娘裝和回門裝。一周後來試衣,若有需要改動的,再做改。你看,跟你的婚期是否沖突?」
葉瑾之搖搖頭,說︰「你盡管做,我婚期將近,但也不可能在一月之內。」
老者听聞,連連說沒問題,還贊美蘇婉兒一番,說她的氣質與長相激起了他做衣服的斗志。因為他很想看看古典的衣服穿在這樣古典氣質的女子身上,到底是怎樣一種靈動。
「衣服是有生命的。會選擇主人的。」老者說,一臉哲理的智慧。
蘇婉兒只在一旁應聲。末了,老者又叮囑蘇婉兒蓄發,即便不能在結婚時留很長,但再長一點點,就能凸顯那份兒氣質。
「再不濟,給弄給假發戴一戴。婚禮可不能延後。」葉瑾之在一旁建議。
「這敢情好。」老者哈哈大笑。蘇婉兒倒覺得百無聊賴,好在葉瑾之似乎體察到她的不耐煩,並沒有留在那里跟老者喝茶。于是比了尺寸,兩人就走出來。
默默無言地牽手走過胡同。蘇婉兒覺得這場景真是很文藝。這樣古老的胡同,兩個人牽手走,這該是多麼刻骨銘心,前世今生的事。可兩人是演戲、是合作,偏偏沒有愛情什麼事。
這一次,葉瑾之將她塞進副駕駛,親自為她綁了安全帶,直起身的時候,兩人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對視,于是彼此相看了片刻,葉瑾之終于垂了眸,轉身到另一邊上車,綁安全帶,發動車子。
「一會兒去買喜糖,請帖。你跟我要負責填寫。另外,我希望你暫時搬離陳雲華的別墅。」葉瑾之將車倒出胡同口,忽然說這一句。
「為什麼?」蘇婉兒立馬問,她下意識里反對他的提議。
「那也不是你的家。你如今是我的妻子,要住到我的地方去。」他提議。
蘇婉兒也知道他在京城有好幾處房子,別墅也是有的。不知道有沒有許仲霖的寧園那種規模,但終究是有好幾處,並且定然也不是普通的房子。但那跟她半毛錢的關系都沒有,因為自己不是他愛的人,他也不是自己愛的人。原本,她也沒打算跟他住在同一屋檐下,何況京城還有嚴清雅。每一次跟葉瑾之相處,蘇婉兒都覺得嚴清雅陰森森地站在他們之間。
「你這提議,倒是要將嚴清雅置于何地?」蘇婉兒突然問,心里竟然有幸災樂禍的成分。
葉瑾之臉色一沉,說︰「那不用你操心,你只需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就行了。」
「那好。我不操心。但是,我也不會搬到你的房子里去。我就留在我二哥家,待我婚禮之後,就回南方。我記得,葉家的媳婦須得在葉家老宅住上一年半載的。那時候,你在京城復職,就可以與你的戀人雙宿雙棲了。這是最好的。」蘇婉兒緩緩地說,心里到底是有些涼。
葉瑾之抿了唇一言不發,只是將車開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