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京城的深秋,天氣格外晴朗。常常會有朗照日光,如果不是院落里大片的樹木知時節,早早落葉。乍一看,還會錯覺是四月天。
蘇婉兒坐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發呆,房間里有舒緩的音樂流淌,皆是最近一次在Q上見到周瑾,他打包發過來的,說最近听到的經典音樂,寧神靜心,很有用。
其時,蘇婉兒剛被葉瑾之從京城郊外那場噩夢樣的綁架中解救回來。她昏睡了一天一夜,周遭全是來來去去的人影晃動。她想竭力看清,但總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她心里發慌,總覺得如何都擺月兌不了這些人。像是一直在奔跑,無奈卻被束縛了雙腳。在萬分焦急中,似乎又回到那一年的夏天,窗外日光明淨,醫院里格外安靜。她看到醫生對爸爸搖搖頭。
「要出院。」爸爸說。蘇婉兒听到這三個字,眼淚潸然而下。她知道這三個字在這個時刻並不是意味著媽媽病好了,而是意味著媽媽死期將近。人們總不喜歡死在醫院里,老一輩的人說陰氣重,魂魄會被惡靈蠶食。又沒有好的陰陽先生護著。于是,有很多人在人之將死,只剩一口氣時,堅決要出院。
醫生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沒有同意自然是因為作為醫者的職業操守;沒說不同意,則是因為大多數百姓的習慣問題。
她靠著牆壁,雙腿發軟。好不容易挪步過去,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很輕柔地喊︰「媽,我是小喬。」她輕聲喊,強忍住眼淚,因為媽媽看到她哭就會擔心的。
媽媽已經閉眼沉睡,她連那種臨死前竭力呼吸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長期的病痛已經折磨得她毫無生氣,那樣瘦削。仿若隨時都會隱沒在那被單之下。
「媽,我是囡囡。」她又說,聲音很輕。伸手去撫媽媽額上的幾縷頭發。媽媽是西北人,但極其喜歡學長在江南的爸爸說話,也喜歡學他那樣喊蘇婉兒囡囡,拖了尾音,九曲回環的好听。爸爸也會很高興的。
「媽,我是囡囡。」她繼續說,聲音放大一些。
媽媽依舊躺在那里,似乎一點點的呼吸都沒有。她忍不住,眼淚就掉下來。抿了唇,又喊︰「媽,你起來,我們回家去。」
她原本不是粘人的小孩。媽媽身體不好,爸爸和大哥都告誡她要懂事,不能太黏媽媽,讓媽媽累。她從小就很听話。她也不是感性的女孩,大大咧咧,性格里有暴戾的成分。在家會很安靜,很乖巧。但一出門,別人惹到她,打得過的她會揮拳;打不過的,會利用人或者物達到目的。
她是有小心思,小聰明的女孩子,性格上決計不軟弱。可是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就是露珠輕顫的花朵,仿若風輕輕一吹,就會落下。
媽媽依舊沒有聲息。她疑心媽媽已經不在。于是小心翼翼伸手過去,想象電視里那樣去探鼻息,然而她始終不敢。于是就端坐在病床旁邊等待爸爸回來。爸爸還在跟醫生交涉出院事宜,在走廊里,偶爾有激烈的爭吵。
不一會兒,爸爸回來了。輕聲地喊「秀,我們回家,我帶你回江南。」
蘇婉兒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很冷靜地問︰「媽,是不是不在了?」
「閉嘴,去收拾東西,我們帶她回家。」爸爸狠狠地說。這是她長那麼大以來,爸爸第一次用這樣狠的語氣說話。蘇婉兒嚇了一跳,就開始去收拾東西。爸爸將媽媽抱起來,大哥已經上來了,抿了唇說︰「車子找到了。」
「走。」爸爸一臉倔強。
大哥想要伸手去幫忙,他不肯。一路抱著媽媽走後樓電梯。蘇婉兒抱了東西跟著跑,她看到走後樓電梯,眼淚就模糊視線。常常在醫院出沒的她懂得,只有死了的人才會走後樓電梯。因為那里出去,經過一片空地,那邊那灰撲撲的樓就是太平間。
眼淚簌簌落,她抿了唇,故意走得慢。終于嗚嗚地哭,喊︰「媽媽。」
那樣傷心,那樣疼痛。她捂了胸口,覺得渾身涔涔的灼熱。慢慢蹲身下去,顧不得人來人往,就傷心地哭,喊︰「媽,媽,媽」
她一直喊,一直哭,一聲一聲的。像是以後再也不能喊一樣。
然後,有人從背後抱她,輕輕撫模她的背,說︰「我在的呢,我在的呢。」
那是溫柔的聲音,帶了西北口音,像極了媽媽。她哭得更傷心,喊︰「媽媽,不要走。」
「我不走。」那人說,將她摟在懷里,有清馨的香氣。她漸漸安心,也在昏昏然中漸漸睜開眼,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燈黃暈而無力,再看看周圍,恍然記起這是京城,是陳雲華的別墅。而自己已經不是當年在醫院走廊上哭泣的女孩。而身後確實有人抱著自己,正是自己的生母苗秀芝。
蘇婉兒扭頭看她。她疲憊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問︰「敏華,你醒了?」
這女人很美,原本就比實際年齡年輕,但這一刻的她顯出一種蒼老。蘇婉兒心里不是滋味,翻了個身,反手抱住她,很抱歉地說︰「媽,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是媽不好,帶你去那種亂七八走的地方了。」苗秀芝說,眼淚簌簌落下,又不斷伸手去抹淚。
蘇婉兒蹙了眉,這哪里是她的錯?這分別是對方早有預謀,而有人也舍得讓她做餌,這才發生這種事。但是,陳澤林或者陳家別的人絕對是怪苗秀芝的,畢竟這一次是苗秀芝擅作主張帶她去護膚的。
「媽。不許這樣說。」蘇婉兒說。
然後,她坐起來,感覺身體酸痛,于是伸伸懶腰,然後很嚴肅認真地說︰「媽,那不關你的事。並且,我喜歡跟媽媽在一起。」
她的語氣里到底帶上一點點撒嬌。夢里猶真實。許多年前那個午後,她在醫院的走廊上喊「媽」,一聲聲的,以為再也不能那樣喊。帶著撒嬌,語氣軟軟的。可是上天眷顧,這樣峰回路轉,自己還能有這樣的機會。
「哎,不這樣,你餓了沒?我去給你弄吃的。」苗秀芝擦眼淚,立馬就站起身。這個陳家的六少女乃女乃,在尋到自己的女兒後,極其喜歡親自下廚。
蘇婉兒被她這麼一說,立馬感到那種前胸貼後背的饑餓感,于是撒嬌地說︰「餓了。」
她的語氣可憐兮兮的,苗秀芝十分高興。立馬就站起身,門卻是在這時開了。她看過去,那門扮演著,門外的人還沒進來,卻是先問︰「敏華醒了?」
「嗯,醒了。」苗秀芝回答。
蘇婉兒卻听見是陳昭華的聲音,不知道怎麼的。鼻子就發酸,喊了一聲「四哥」,那語氣就帶了可憐兮兮的撒嬌。她也覺得奇怪,自己本不是這樣的女孩子。
「在呢。丫頭。」陳昭華笑著走進來,將外套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蘇婉兒站起身,發現自己穿了睡衣,終究有點不好意思。于是又重新裹了被子坐在床上。
「冷麼?我去將溫度調高一點吧。」陳昭華問。
「不,就這樣挺好的。」蘇婉兒回答,仔細看陳昭華,臉瘦削了不少,臉色也見出些許的憔悴。
陳昭華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微微眯了眼,神情十分憐惜。蘇婉兒知道他在看自己,不敢與他對視,只看著遠端花瓶里粉色的玫瑰,大朵大朵,像是剛采摘過來的。
忽然,陳昭華用手揉了揉她的短發,低聲說︰「丫頭,是四哥沒用。委屈你了。」
「四哥,是尚林哥救的我。就等于是你救的我。你說你沒用,這話——」她瞧他,心里十分感激。
「以前我的目標是想竭盡所能讓我在乎的人不遇見大惡,哪怕是平平凡凡過一生。可是,我始終沒有做到。對江雲是這樣,對你,也是這樣。」陳昭華說,語氣里全是自嘲。
這是他第一次提到江雲。蘇婉兒想問,但卻沒有問,因為陳昭華的電話響了。他接了起來,只是听,然後簡短地回答︰「我知道,現在就過來。」
他掛上電話,一邊拿外套一邊說︰「四哥有些事,可能要耽擱很久。你睡了一天一夜,先喝些水,然後喝點粥。在外面走走,找朋友說說話,想說什麼都行。晚上心里專家會過來的。你好好跟專家配合。有什麼事就給尚林哥的打電話。」
他一口氣說很多,語速也很快,像是真是什麼急事似的。蘇婉兒總覺得這不是陳昭華的作風,但又說不上來,于是傻傻地點頭,顧不得只穿了睡衣,送他到門口,叮囑他注意安全,要認真開車。陳昭華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說︰「你啊,乖乖的。四哥很快忙完就回來看你。」
蘇婉兒點頭,忽然像是想到什麼,又沒想明白,喊了一聲︰「四哥。」陳昭華在樓梯轉身,很狐疑地看她。
「尚林哥的槍法好準。」她說。
陳昭華一愣,隨即一笑,說︰「天氣涼,多穿一些,快回屋去。」
蘇婉兒目送陳昭華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她回到屋內,覺得屋內光線太暗淡,將所有燈都打開,照得屋內十分明亮,她才略微心安。
這會兒,她身子不由得顫抖。因為想起那天的事,那些太戲劇化,也太血腥。那樣的自己都不像是自己,狠戾得讓自己心驚。
不能想這些。蘇婉兒搖搖頭,便打開電腦,下意識地尋找周瑾。這麼多年,只有他可以三言兩語讓她平靜。平素極少上線的周瑾竟然在QQ上。她剛上線,還沒說話。周瑾的信息就發過來,問︰美人,這幾天都拋棄我了。竟然沒良心,不來瞧瞧我。
蘇婉兒一愣,說︰我遇到一些大事。所以,沒時間。
周瑾剛問了一句「什麼事」,立馬又發信息來說「我有點棘手的事」,你先接收一些音樂,我為你挑選的,有靜心寧神作用的。
蘇婉兒「哦」了一聲,點了接收。然後他就在忙碌狀態。其實,這麼幾年,她已經習慣他的忙碌了。文件很大,大約有很多首歌曲。在接收文件的間隙,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在葉瑾之車里听到的歌,似乎是日文的,當時自己不懂裝懂的。這會兒,倒是要查一查,話說那歌听起來還不錯。
那歌叫啥來著?她腦子有點混沌,雖然當時認真識記了,但現在卻想不起來。于是,她在那里不住回想,就是想不起來。就在似乎要想起來的時候,苗秀芝在門口喊︰「敏華,收拾一下,準備下樓吃飯吧。」
蘇婉兒便放棄繼續回想,洗漱一番,下樓吃飯。期間,有幾個電話打過來,是陳老狐狸和葉老狐狸來的。說讓他明天去醫院做檢查,怕是沾染什麼病癥的,畢竟她那天不顧一切,跟老虎似的咬了那人的脖頸。雖然那人的血液化驗已經出來,沒有任何的病癥,但葉老狐狸與陳老狐狸還是小心行事,也認為她就此做個體檢也是好的。
蘇婉兒一听這個,頓時吃不下去飯了,胃部一陣陣的泛酸。于是立馬上樓去,周瑾沒回來,歌曲倒是接收完畢,點開來听,果然是精選,听著十分舒服。這男人真不愧是《最神話》的音樂總監。
她拉開窗簾,看遠處的暮色,這一天依舊是朗晴的。蘇婉兒覺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樣的。正在這時,苗秀芝再度來敲門,帶了一個中年男子過來,一襲的休閑,戴了眼鏡,面目白淨,十分斯文。
「陳敏華小姐,你好。我是葉瑾之先生請來的心理治療師。嗯,算是他們部隊的專業治療師。這是我的證件。」這人十分懂禮貌,聲音也溫文爾雅。不過這舉動倒是讓蘇婉兒呵呵一笑,沒有接那證件,反而是說︰「幸會,請坐。」
她的淡然讓這心理治療師訝然,臉上露出笑容,說︰「陳小姐比我預想中強大。一般來說,遇見這種事,能如此快恢復過來,除非是專業人員。」
蘇婉兒呵呵一笑,說︰「大約是我一直喜歡將所有事情都預想到最壞的境地。于是常常預設很多情景。再說,很多事情未曾發生,總以為落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無法承受,可真正輪到自己了,必得承受,也一定承受得了。關鍵看自己。」
她對心理治療師說,其實也是在對自己這樣說。她曾遇見過很多的困難。不是每一次,都會有心理治療師,有很多時候只能靠自己。
那心理治療師臉上的訝異更甚,不由得嘖嘖稱贊,說︰「那一天的一戰,我亦听說。陳小姐果然是將門之後,這種心態,便是好辦多了。不過,現在我們只是隨便聊聊,對于當天,你有什麼事或者場景總是壓在心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