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林如海下衙回了家。
「老爺不好了，兩位姨娘要毒害大姑娘」
「什麼？」林如海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差點兒站不住。
張成忙來扶他，「老爺別擔心，姑娘福大命大，半點兒事沒有，還把人抓了個現行」
當下，張成就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匯報了一遍。期間，林如海一直死死抓著張成的肩膀，听完後面沉如水，手中則差點兒生生抓下張成一塊兒肉來。張成生疼生疼的，卻不敢移動分毫。
最後，還是林如海自己把手拿下來了，「那兩個賤人現在在哪兒？」
「在各自房里看押著，太太說，人是老爺的人，叫老爺回來後自己發落」
林如海本已經開動，往前抬腳走了兩步，聞言停下，轉身，問張成︰「事情你可核實驗證了？中間可有人搞鬼？」
他看著張成，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期待的，是一個「有」字，還是一句「沒有」。
張成最終給出了判決︰「中間沒有太太的手腳」
沒有，沒有，那麼，就真是雲岫舊事的重演了，林如海心中一片慘痛荒蕪。
「老爺，可要去看看兩位姨娘？」
「兩個賤人而已，有什麼好看的」
「那，這兩個，怎麼處置？」
「各打八十班子，之後直接送到莊子上去。」
張成心中一緊，知道老爺動了殺心。兩個弱女子，能扛過去板子，也絕抗不過去之後的高燒，而老爺這個意思，明顯是不準給她們請醫用藥的。罷了罷了，別怪老爺心狠，誰叫你們心太毒，干得不是人事
他正暗嘆，忽又听得老爺問話，「姑娘怎麼樣了？可有受驚？現在哪里？」
張成忙收束心神，「姑娘看過錢氏後，把人移交給太太，就回了自己院子，沒再管了。」
「姑娘，沒瞧出受驚的樣子來，回去後和小女翠翠等人有說有笑的，打了一會兒打絡子，後又有了新花樣，叫人收集九十九枚銅錢，不知做什麼用呢」
他想起姑娘活潑可愛的樣子，臉上有了笑影兒，還是小孩子好，心里不存事。
林如海听了，卻不作如是想，他反而更擔心了。自己養的閨女自己知道，那絕對不是個沒心沒肺傻樂呵的。親身經歷了這樣的事，她竟能笑鬧的起來？事出反常，即為妖啊
「我這就去看看她」林如海再顧不得其他，抬腿就走。
他匆匆到了小黛玉的院子，老遠就听到里面唧唧咋咋的，全是女孩子們戲耍的聲音。
「哎呀，姑娘，不是這個樣子，你真笨，這股紅絲線要從左邊走，不要老繞到右邊」
「行了雪雁，你當人人都跟你一樣巧手有天分啊姑娘這麼小，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了不起了」
「好了好了，銀瓶姐姐，別罵雪雁了，我都煩勞她幫我糾正了七八十來次了，就是笨嘛，她也沒說錯我誠實一點兒，勇敢一點兒，就得承認這個事實，我啊，就是沒天分」
「你哪里是沒天分？分明是心太亂，腦子不大在這里，偏又心急。又左性，非得自己動手，不叫我們踫哎，你慢慢忙吧，我也不理你了我做我的帽子去」
林如海凝目看去，一堆女孩子在花蔭下，各自做著自己的活計，銀瓶丫頭從玉兒身邊站起，正要走開，玉兒則對著她討好的笑。在玉兒的手中，是一件完成了一半的編織玩件，各色絲線五彩斑斕，一條條垂下來。已經完成的那部分，能勉強看出是個龍頭，有不少銅錢連綴其中，玉兒身邊的籮筐里，還有一堆銅錢。
銅錢、龍，林如海瞳孔一縮，又猛然一放。難怪眼熟，玉兒要編的，不正是當年敏兒給她做了送她的那件「壓歲錢龍」麼？
他在那里站著，看了許久，最好轉身離開。玉兒，不會樂意這會兒見到自己的
當那道灰藍的、突然佝僂不再挺拔的背影，在夕陽下消失地差不多的時候，小黛玉身邊的雪雁，鼻子毫無征兆地酸了下。
她把頭湊過去，挨著姑娘悄聲問︰「我恍惚看到老爺過來了，姑娘你看，那是不是？既然來看姑娘，他怎麼不過來，反而又走了？」
小黛玉卻頭都不抬，只顧著手上的絲線，「哦？是嗎？不過，既然沒過來，那許就是你看錯了，並不是老爺，或者，他不過路過，正有事忙呢」
如此，雪雁就沒再說什麼了，眾女也都沒說話，園子里，一片「索索」的針線摩擦聲。
卻說林如海，漫無目的的走著，腦子里混亂一片。
原來，閨女更介意的，從來都不是新太太趙棋，不是自己續娶這件事本身。所以，她願意三五不時的和趙氏一起吃頓飯，說會兒話；這次她們的聯手清查，也說不清是誰幫誰多一點，但至少她們不是互相排斥的。
但明顯，她們，都把自己排斥在外了，她們，都不相信自己玉兒，和趙氏一樣的，不相信自己
林如海這個老男人，一片為父之心支離破碎，百般的冤枉委屈，好不可憐
之前女兒不歡快，他只當是為了自己娶妻的事，畢竟，他從沒想過，幾個妾室罷了，又是早年賈敏時期就納進門，已經在那里擺著了的，而現在，已經到了趙棋時期了，所以，他從沒想到，會是那幾個舊妾，惹到了閨女。
他只殷勤賠小心，猜測女兒的心思，一邊更加「冷落」續弦，一邊加緊「懷念」元配。不想，卻是越做越錯，陷入了惡性循環的怪圈，卻不自知。稀里糊涂間，就失去了閨女的信任
歸根結底，是他輕視，甚至無視了妾、女人這個兩個詞，就和天下絕大多數男人一樣。
當年第一回的教訓，讓他感到了疼痛，學了個乖，但仍不夠，他只當自己不納家生子為妾坐大她們的勢力，只把她們當生子、**工具，不寵愛她們，就能不養大她們的野心，還後宅一個安寧。
可這次的事，這次妾妾聯手毒殺嫡女、嫁禍嫡妻的事，生生打了他一個耳光，打醒了他殘存的最後一丁點兒妻妾和美的男人美夢。
不，不能說他真的不知道妻妾不能共存的現實，而是，他的男人本性，叫他自欺欺人了。你看，敏兒從沒說過什麼，而之後十多年里，自己堅定地奉行不寵政策，果然有效，後院再沒出過什麼事。妻賢妾美，家宅安寧，這不是很完美很理想麼？
可是現實，再次教了他個乖，叫他以差點兒失去女兒為代價，徹底清醒。趙棋這個女人說得對，嫡庶本就是天敵，妻妾更不可能真心和睦。
「請老爺安，老爺怎麼得空，往這邊來了？」
一句問安驚醒了林如海，他定楮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正房院子門口。
「咳，家里出了這麼大事，我當然要來看看你們太太。她這會兒正干什麼呢？」
看我們太太？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怎麼不去看您的心肝兒寶貝姨娘們了？半夏在肚子里嘰咕翻白眼。
剛出門沒留神差點兒撞上個人，她最開始沒反應過來，忙忙躲開了，等反應過來是老爺時，後悔得她腸子都青了。怎麼就沒將錯就錯撞上去呢？他個半老頭子弱書生，看不撞他個半死，給太太出氣
但現在，她是後悔來不及了，還得老實答這位大老爺的話。
「我們太太正歇晌呢，這會兒還沒醒，怕是不能招待您了。您可是有事？若沒什麼要緊事，要不，就先請回吧等太太醒了，您再來，或者叫太太去拜見您」
什麼？她睡覺去了？林如海完全無視了半夏丫頭後頭的夾槍帶棒，只听到了開頭這一句。
家里發生了這樣的事，她竟然還能睡得著？這心量也太大了吧而且，這都什麼時辰了？她不說張羅一家子的晚膳，安排老爺我的食宿，關心玉兒的功課，而只顧得睡？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林如海氣咻咻的，差點兒真如半夏所願地拂袖而去，但最後，到底黑著臉踏進了趙氏的屋子。
當趙棋終于睡飽醒轉的時候，月亮已經爬上柳樹梢了，朦朧柔和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屋里來。趙棋伸了個懶腰，啊，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她伸著伸著，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直至最後，卡住了，兩條胳膊空直愣著，嘴巴則張得正好能塞下一個雞蛋。
嚇，床前這個黑影，是什麼東西？
「是我錯了你贏了」黑影發出了聲音。
「嗨，是老爺啊干嘛這樣弄鬼嚇人？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麼」趙棋終于分辨出了黑影的身份，它，不是鬼
外間麥冬听到動靜，忙進來點燈，又挑了挑火芯，屋里瞬間亮堂起來。
趙棋邊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坐起來，邊向林如海臉上瞧去，心中還在感慨，真是，好久不見
結果，不瞧不要緊，一瞧嚇一跳。眼前這個胡子拉碴，一臉衰相，滿身晦氣的老男人，真的是自己新嫁的夫君大人林如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