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嬤嬤的死,就像是一個引子,地府的大門對林家敞開了,黑白無常再三光顧了林氏。
第一個是二老太爺林省,他剛強倔強了一生,終于不堪留在人世繼續受辱,忍受吃喝拉撒全不由自己意志的生活,在一個初雪飄飄的夜,離開了陽間往登極樂。
他的死,是二老太太最先發現並陪伴著的。老太太糊涂任性了一生,一生都不大得丈夫的意,但是也依賴仰慕了這個天一樣的男子一生。
然後,有一天,好像是突然之間,清儒的男子成了清瘦老頭子,還落下病腦子也糊涂了,人人都覺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了一般,只有老太太在短暫的慌亂後認清現實,反而生出了歡喜。
哪怕再後來老頭子干脆認不出自己了,老太太也不生氣,反而很高興。
她不再東家長西家短的嚼舌了,也不再和妯娌爭長較短雞毛蒜皮了,更不再對著媳婦橫挑鼻子豎挑眼嫌棄她善妒專房不肯為兒子納妾了,而是整天整天的守著自家這個,從天上摔倒了地上,拔光了七彩斑斕的羽毛,只剩個光禿禿的,連雞都不如的鳳凰。
她盡可能的親力親為服侍他一湯一飯,用自己嶄新的絲羅帕擦去他不能及時下咽也流出嘴角的湯水,不嫌他笨不嫌他髒,不覺得他嘴歪眼斜的模樣丑。每打個盹醒來,就立馬把手伸入他的被褥,查看他是否拉了尿了,緊盯著丫鬟們幫他翻身、洗浴、按摩肌肉,用心之深,比當年拉巴照顧自己那倆初臨人世的兒子更甚。
每天清早,她都要親自折一枝開得最好的花兒,帶來給他,幫他插在床頭那青瓷瓶里。老爺子沒糊涂的時候,很喜歡青瓷的東西,她沒告訴過他,她也喜歡,是嫁了他後才開始喜歡的,這麼些年來,越來越喜歡。
她覺得,那青瓷就像他,高貴、圓潤、晶瑩、純粹,而又脆弱。是的,脆弱當所有人都當他是天,只看得見他山脊一樣挺直的脊梁時,她在背後偷偷看著他瘦削的剪影,就莫名卻又死心眼的認定,他是脆弱的。
如今,天傾東北地陷西南,天柱折,她還偷偷地洋洋自得,看,我就說,他是脆弱的吧
她並沒憑此覺得自己高人一人智計無雙,只是感嘆,如此,我們就能般配啦
是的,她是自卑的,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只是一只家雀,飛上枝頭也頂多和烏鴉作伴的那種,可是突然有一天,她發現自己被送進了鳳凰窩,開始了和一只鳳凰的同居生活。她驚喜的差點兒暈倒,可是驚喜褪去之後,惶恐一層一層的翻騰上來。
越緊張想表現好,結果就越糟,就越惶恐,惡性循環。最終,那清冷的眸,一點一滴,越加清冷,只有在她出錯甚至鬧笑話的時候,才會泛起絲絲漣漪,眸中,才會浮現出她的影像,雖然是滑稽笨拙的。
于是,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接下來這一萬多的日月里,她的自暴自棄,是真的無可奈何,還是蓄意下的處心積慮。
不管怎樣,現在總算好了,鳳凰落了架,小家雀終于能配得上他了當然,在小家雀心里眼里,他仍然是鳳凰,歆慕的鳳凰,只是,不再高高在上。
天氣好的日子,她就叫人抬了他出來,在花香鳥語里,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說起那些所有敢說不敢說,但都不曾說過的,或是年輕往昔,或是兒孫未來。她捧著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覺得此生離他再沒有的近了。
遠遠地花蔭下梧桐旁,她的兒媳婦攙扶著她的妯娌來了,她們靜靜的站了一會兒,便又靜靜的離開了,腳步輕輕的,輕輕地,生怕那踩在滿滿鋪了一地的淡紫色梧桐花上的聲響,會驚擾了她們。
隨行的未婚小丫頭們受了感染,一邊注意著腳下,一邊頻頻回頭,只覺得,白頭偕老,歲月靜好,莫過若此。
日月輪梭,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金菊染黃了城郭,冷霜飄落,清梅悄悄迎來了第一場雪。是夜,她尚在夢中,就已經知道,落雪了,這就是老寒腿的妙用了,感應時節。
這幅身體,使用了幾十年,零件已經漸漸老化,季節一變,老寒腿就發作了,酸中帶刺,疼得她在夢中都皺起了眉頭。後來,似乎有上夜的丫頭上前來,熟稔技巧又有力的按摩,有效緩解了她的不適。
她在朦朧中,舒服地喟嘆了一口氣,決定明兒就獎賞提拔這個丫頭,真真是個人才,身邊竟還埋沒了這麼一個人才
她正糊里糊涂,突然想到,下雪了,老頭子喜歡的那株紅梅說不定也開了。給他折一枝吧,紅梅插在青瓷瓶里,肯定好看
睡意被驅趕得無影無蹤,她興沖沖的睜開眼。
「老頭子?」
她驚駭地瞪圓了不大的眼楮,這個埋頭揉搓自己雙膝內外側韌帶,按壓內外膝窩、內外膝眼等穴位,使得自己膝關節酸脹,輕輕發熱,從而不再刺痛的身影,可不正是自家那老頭子麼?幾十年的枕邊人,自己怎麼會認錯?
「你醒了?還疼不疼?」那寡情了一生的人,薄如紙的雙唇,首次吐出溫柔的話語。
不疼,她想這樣答。眼楮鼻子,忽然酸酸漲漲的,就和被他握入手中的膝蓋一樣。但回答一出口,就自動劃掉了那個不字。
「疼」卻是她對他的首次撒嬌,自嫁了他後,首次在他面前撒嬌。
他的眸中就染上了心疼,和不知所措,如陷入初戀的男孩似的笨拙。最後,他放棄按摩,躺下,把老妻抱入懷中。
「乖,不疼了啊」
「嗯」她拖著鼻音應了一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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