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寶繞回院子西側的耳房里,上梁藏好冊子,下來伏床安魂,一面听著臥房那邊鬧騰。
听了一會兒,總覺著哪兒不對勁,忽然有個念頭電光火石劃過腦海,凝寶一拍大腿跳起來。
不妙!宗政樂平是老頭子的心頭肉,就算人不回家,屋子也天天有人打掃,別說蛇了,就是連只螞蟻都不該有的。何況金環蛇毒性極重,就算當寵物來養也不可能養在花瓶里吧?
暗殺……嘖,她真是昏了頭了,這種狀況她怎麼能溜回來呢?
凝寶狠狠捶了下自己的腦袋,飛快開了耳房後窗,又溜回臥房的側窗下蹲著。
幸好,窗戶依舊關著,瑞明依舊在哭。听動靜,全叔和老頭子還沒到。
凝寶抹把汗,暗暗松了口氣。
毒蛇突然出現在宗政樂平的臥房里,針對的未必是那個不常回家的家伙。但,不管對方的目標是誰,她進府不到十二個時辰就出了這事。臥房鬧得翻了天,她離那麼近都不出來湊熱鬧。老頭子不懷疑她,懷疑誰去?
這廂正想著,那廂全叔和宗政宣宏就進了門。一個沉聲詢問婢女事情的經過,一個柔聲哄著抽抽搭搭的瑞明。
凝寶豎直耳朵不放過任何一個字,耐心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事實證明,姜就是老的辣,她一點兒都沒高估老頭子的腦袋瓜——問訊的是全叔,下結論的卻是宗政宣宏︰「瑞明,乖,跟爺爺說實話,剛才屋里不止你一個人吧?你瞧,不是爺爺不信你,是這櫃子實在太沉了,莫說你用腦袋撞,就是你整個人都趴上去,這櫃子都不一定會倒……」
瑞明抽噎的聲音一滯,忽然又嚎啕大哭起來,看樣子當真是打算拿哭替凝寶掩飾到底了。
凝寶不由得感動了。沒想到這小子傻是傻點,心眼挺實在的。只是照他這個哭法,別說屋里的人受不了,連她都有點吃不消了。
凝寶起身正要拉開窗子,便听得宗政宣宏又道︰「瑞明不哭啊,乖~要是你不告訴爺爺說是誰救了你,爺爺怎麼去謝謝人家呢?」
凝寶一激靈,又蹲下了。行了,不用麻煩了。老頭子這懷柔誘騙法一出,瑞明那小子若是真傻,鐵定得把她供出來了。她就老實蹲著等老頭子開窗吧。
果然,瑞明的哭聲立馬就停了。他很是天真地問道︰「爺爺,我告訴你的話,你不會打她的屁屁吧?」
凝寶冷汗。原來老頭子還有這嗜好,真是看不出啊看不出。
「怎麼會呢?」宗政宣宏笑道,「你沒事,爺爺高興都來不及,哪會打人呢?照爺爺說啊,一定要擺桌酒席備份大禮好好謝謝你那位恩人才行。」
酒席禮物且不提,他用不用特別把「謝謝」兩字咬那麼重啊?凝寶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貓著腰踮著腳就想溜。
窗子嘩地一聲開了,瑞明瞅見她,笑得那叫一燦爛,淚珠子都顧不得擦︰「娘,你來,爺爺說不打你!」
孩子……你嫌我死得不夠快咩?凝寶無語凝咽了。她一瞥屋里神情各異的一堆人,撓頭干笑一聲,竭力保持鎮定︰「王爺早上好……請問我可以進來不?」
宗政宣宏眼楮一眯,煞氣上臉︰「原來是你。」
「嘿嘿,可不就是我麼……」凝寶打著哈哈,權當他這態度是默許她翻窗,便慢吞吞爬上窗台跳進屋里,輕巧地旋身躲開瑞明的虎撲,撢撢藍布棉褲上的灰,老老實實給宗政宣宏行了個禮。
瑞明一撲落空,不甘心地又來第二次。
這回凝寶沒躲,冷眼瞅著他把眼淚鼻涕往她的新衣服上抹,強忍住揍人的沖動,沖沉著臉的宗政宣宏無奈地笑笑︰「對不住啊,王爺。一時心急,不留神就把櫃子給弄翻了……對了,我記得那條蛇好像是從花瓶里爬出來的……您叫人刨刨?應該還在櫃子下壓著呢。」
「不用了。」宗政宣宏冷笑一聲,「來人,帶瑞明回水碧院——你,跟我來書房。」
啊,該不會老頭子認定她就是凶手,打算刑訊逼供吧?凝寶頭皮一陣發麻。
瑞明似乎沒察覺到氣氛的異樣,手腳並用纏住凝寶,嘴里還大聲嚷嚷︰「才不要!娘去哪兒,瑞明就去哪兒!」
凝寶人瘦個頭小,二十歲了還一副沒發育完全的可憐樣兒。瑞明雖未滿十七歲,天天山珍海味地供著養著,倒比她高出半個頭。這一纏,就好比小樹上爬了只熊貓,偏小樹還能不動不搖穩如泰山,那情形真是怎麼看怎麼可笑。
凝寶卻笑不出來,咬牙斜他一眼,壓低聲音道︰「快閉嘴!嫌我死得不夠快是吧?」
瑞明一愣,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聚集。
凝寶臉色一變,來不及掙出手來捂耳朵,就他爆出的高八度哭聲震得腦子一片空白。
「娘你不要死,不要丟下瑞明啊!」瑞明邊哭邊叫,效果非凡。
凝寶太陽穴畔青筋直跳,左手不自覺地按住腰帶下的鞭柄,很有沖動一鞭把他勒到永遠都不能叫。
婢女們想笑不敢笑,過來了也不敢動手扯瑞明,一群人圍著他兩個又哄又勸,瑞明只當听不見,哭聲尖厲到爆棚。
宗政宣宏卻莫名其妙緩和了神情,負手旁觀不發一語。
全叔指揮護院們把櫃子扶正,果真在瓷片堆里找到條被壓得血肉模糊的金環蛇。他湊到宗政宣宏的耳邊低語幾句,宗政宣宏神情微變,不一會兒卻又露出些許笑意。
可惜凝寶自顧不暇,哪有空去察言觀色?瑞明跟長了吸盤樣牢牢貼在她身上,哭聲越來越大,胳膊也越收越緊,幾乎快把凝寶的脖子勒斷。
凝寶從一臉無奈忍到一臉猙獰,終于忍無可忍,抽出手來揪住他的兩只耳朵就是一聲吼︰「給我閉嘴!」
猶如平地一聲驚雷,哭聲立止,在場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亂響。
總算清淨了……凝寶長吁了口氣,也不管誰在旁邊了,繃著臉沉聲命令道︰「下來站好,不許哭——別讓我說第二次。」
瑞明眨巴眨巴眼,落地、松手、退後一步、立正站好,听話得不得了。
凝寶撢平棉襖上的皺褶,抬頭一看他那淚痕滿臉披頭散發的狼狽樣,不禁皺眉。
出于馴教師的習慣,凝寶想也沒想就趨前一步,掏出手絹替他擦臉,一面低聲訓斥︰「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別動不動就哭哭唧唧撒潑耍賴,明白?」
瑞明點頭,低下頭湊過臉去遷就她的高度,眼楮眯做兩條縫,嘴角還蘊著一絲笑,愜意得不得了。
他這反應瞬間便讓凝寶進入了馴教狀態,幫他細細擦淨臉,扳著他的肩膀把他轉了個個兒。從錦囊里掏出把小木梳,三下五除二幫瑞明挽了個書生髻,又幫他整理過衣衫,這才退後一步,搓著下巴審視這只新出爐的俊俏小書生。
白衣綴銀絲,玉帶繡青竹,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書生氣里帶點少年人特有的青澀……完美!
凝寶滿意地微笑︰「很好,這才像話嘛。」
瑞明見她笑了,也跟著笑起來,腆著臉又要往她身上貼︰「娘……」
凝寶當即臉一沉︰「站好,挺胸抬頭。」
瑞明嚇得立馬把胸脯挺得老高。凝寶糾正一番,又拍拍他的肩膀︰「以後不許張嘴瞎叫。我叫凝寶,是你師……」
眼角余光掃到似笑非笑的宗政宣宏,凝寶一哆嗦,後文就梗在了喉嚨里。
完了完了,老毛病又犯了。蛇的事沒解決,馴教的對象也沒出現,她居然當著老頭子的面把他另一個孫兒給收拾了……
凝寶欲哭無淚,縮手縮腦,跟霜打過的茄子一樣蔫,早沒了剛才的威風勁兒。
她正管那兒等宗政宣宏發怒呢,卻等來宗政宣宏一聲笑︰「好好好,我那德明表弟果然養了個好女兒……來,瑞明,這就是爺爺跟你提過的凝寶表姐。以後你表姐說什麼你就做什麼。要是做得好,爺爺就讓你表姐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瑞明眼楮一亮,頭點得像雞啄米。
老頭子的表弟德明……誰啊?凝寶愣了一下,听完後頭幾句,再一瞥宗政宣宏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底一震,暗暗叫糟。
宗政宣宏走過來,一臉慈愛地拍拍她的肩,聲音低到只有他兩個能听得到︰「待會兒我就讓人把你的東西搬到水澄院去,往後我的兩個孫兒都歸你照顧。半年不夠的話,那就一年。一年不夠,那就兩年……只要你能把瑞明也訓成材,打翻櫃子的事我就不追究了。至于酬勞嘛,就用那八十一件水沁冰紋瓷器來抵……你也不想我把賬單送到豐樂去的哦?」
混、混賬啊!太奸詐了!凝寶快暈過去了。
上回她不小心燒了閔尚書家的花園,七爺罰她繡了整整兩個月的《東鳴河圖》;再上回,她不留神折斷了貴武苑大小姐的七寶琉璃簪,七爺罰她繡了幅《西津十景》;再上上回……
要是讓七爺知道她又闖了禍,而且闖了那麼大的禍,只怕很快她閉著眼都能把夏侯國的錦繡河山犄角旮旯給繡全……gt;_lt;
「凝寶謹遵王……爺爺吩咐。」凝寶艱難地吐出這一句,轉頭望望正沖她傻笑的瑞明,頓覺世界黯淡,光明離她遠去。
等把傻子訓成材,她都成老姑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