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聖六年四月二十七。入夏日,將文星出,大吉,諸事宜。
——《夏侯天時歷》——
翔水苑里飽受摧殘的丁香樹居然開花了,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暖陽高懸天頂,偶有清風拂過樹梢,結成簇的淡紫色的小花壓彎了枝頭,同綠葉一並隨風輕搖,說不盡的動人。
午休時間已過,前院東側靠近院門的那間屋子里傳出朗朗書聲,四只毛光水滑的黑獒在樹下追逐嬉鬧。
後院中,兩只黑獒蹲坐青石磚小路上,一只餃著個裝了紅艷艷山楂果的小木桶,另一只叼著塊濕手巾,不時朝在剛冒了新綠的菜地里除草的凝寶搖搖尾巴。
凝寶頭戴半檐笠,手持小柄鐮,弓著腰細細檢視地間的菠菜苗,專注得像是任何事都不能攪擾到她。
忽然,兩只黑獒同時放下嘴里的東西站了起來,沖著一扇後窗發出威脅地低吼。
窗戶打開來,俊秀的淡青勁裝少年一按窗台。輕巧地躍到地里,望著凝寶彎了嘴角︰「要我幫忙麼?」
凝寶直起身來,略一瞥他,皺眉︰「你沒去听課,躲在房里偷懶?」
「我都能背了,還有什麼可听的?」瑞明笑嘻嘻地擼高袖子來接她手里的鐮刀。昔日白女敕如梔子花的肌膚已在半個多月的苦訓中被太陽曬成了淡蜜色,人消瘦許多,卻也精神了許多。
凝寶掃眼被他踩倒的幾株幼苗,眉頭擰得愈發緊,輕松躲開他的手,驀地抓住他的腰帶,一下就把他提到地埂上來。
「看著腳下,不要幫倒忙。」她悶聲丟出一句便跳到另一條地埂上,繼續弓腰尋找目標。
瑞明撇撇嘴,也跟著跳過去,這回不去拿鐮刀了,也學著她弓下腰去,眼楮卻盯著她的側臉,唇角還蘊著點戲謔的笑意。
他不吱聲,就一直盯著凝寶看。凝寶被弄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偏頭瞪他︰「不用看了,我臉上沒花。你要實在閑的慌就去前院扎馬,我弄完了過來听你背書。」
「還要什麼花?你本來就是南斗一枝花嘛。」瑞明笑嘻嘻地說了一句,慢吞吞地走到青石磚小路上。
他伸手要去拿小桶里的山楂果,大喜立馬炸毛,掀唇露齒大聲咆哮,嚇得他後退了好幾步。
地埂上。凝寶狐疑地眯起了眼楮︰「你剛說什麼?我是南斗一枝花?」
「是啊。」他漫不經心地答道,不敢踢大喜,只好拿眼刀射殺它,「這狗好凶,守著山楂果不讓人吃……嘖,你再吼,信不信我把你炖來吃?」
「你要炖了它,我就炖了你。」凝寶走過來,模模大喜的腦瓜,又拍拍三喜的背,把掉在地上的手巾放桶沿上搭著,拿了幾個山楂果扔給瑞明︰「誰說我是南斗一枝花來著?嗯?」
瑞明接了果子,去井台邊拿桶打了水上來洗了洗,才拿了個湊到嘴邊小小地咬了一口︰「全叔說的,南斗城里都傳開了,你不知道?唔……好甜,你不吃?」
「甜你就多吃點。」凝寶沒好氣地斜他一眼。他都被酸得皺鼻子了,當她沒看見?
瑞明聳聳肩,連那咬過的一起扔回桶里去,小聲嘀咕道︰「一點都不配合,真沒意思……」
「你剛說城里都傳開了……他們說我是什麼花?」凝寶听見了也當沒听見。難得被人比作花,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有點美的。
瑞明忽然露出一副「你終于上鉤了」的表情,賊兮兮地笑道︰「還能有什麼花?坤煞花唄!」
他說著就調頭沖向前院,眨眼工夫便逃得沒了影兒。
凝寶半晌才反應過來,不好為了這麼點事追過去暴打他,氣得把鐮刀柄捏成了兩截。
坤煞之名來自夏侯天時歷中的「坤煞星出月無華」。所謂坤煞星,乃凶星,光紅似血,一年中出現兩次,每次都伴有陰雲遮月之象。坤煞星一出,第二天即為大凶日,諸事不宜。
坤煞花因形似六芒星,色與坤煞星近而得名,拿這個來比喻人,比罵人掃帚星還厲害。
沒想到她來南斗不到兩個月,就落得這種名聲……真是混賬之至!
凝寶氣了好一陣子,草也沒工夫除了,招呼大喜和三喜一聲,進廚房端出一簸箕海椒,又拿了砧板菜刀來,順手撈個小板凳坐在廚房門口剁得山響。
令宗政家這兩兄弟失和的原因,她始終不能確定。
當日她趁夜跟老爺子清了債,第二天晌午,全叔就裝備齊全地搬進翔水苑開始授課。
他還讓人在後院東角闢出一小塊地方挨牆搭了個簡陋的竹棚子,又在牆上摳出個一尺見方的洞,里頭嵌一塊活動的薄鐵板。他不上課就往里一坐,拉開鐵板,讓人把要處理的事務寫在冊子上遞進來……
好吧。這些事也算不得奇怪,奇怪的是,從他住進來之後,懷坤他們幾個就三五不時來找她說話。是以到今天為止,讓瑞明和樂平兄弟失和的原因,除了老爺子宗政宣宏給出的兩個版本外,居然又多了四種說法——
懷坤說︰「听說當年池少爺和少夫人不是暴病身亡,是路遇劫匪。他們藏起平少爺,自己卻為了救明少爺,以身擋刀,死在明少爺面前……不過屬下也是听府里的老人說的,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方幸說︰「听說明少爺滿周歲時,少夫人私下請了算夫來幫明少爺算過,算夫說明少爺八字硬,克兄克父母,少夫人當時就想溺斃明少爺……唔,不過屬下也是听府里的老人說的,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成玉說︰「听說明少爺兒時體弱多病,跟池少爺和少夫人都長得不像,又不愛說話,所以池少爺一直不喜歡明少爺,覺得他……咳,不過屬下也是听府里的老人說的。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銀花則說︰「奴婢是家生子,爹娘都在北莊給王爺做活,當年的事,爹娘多少說過一些……听說池少爺和少夫人頂喜歡平少爺,對明少爺不大上心。那次去進香,本是不願意帶明少爺一起去的,明少爺哭鬧不休,王爺無法,這才讓池少爺把明少爺也帶上。路上出了事,池少爺和少夫人把平少爺藏起來了,卻把明少爺和吳媽媽扔在半路上……呃。隔了那麼多年,奴婢也記不大清了。」
巴拉巴拉巴拉,到最後都不忘砌詞推月兌以示「我們只是說些八卦給你听而已」……真是越攪越渾,亂七八糟!
凝寶一刀斬得紅彤彤的海椒皮並淡黃的籽兒亂飛,驚得剛下課就來找師父的樂平朝後跳了一大步。
「師父,誰惹你生氣了?」他搓搓怎麼都曬不黑的白面皮,從眉毛上拈下顆海椒籽兒來,哭笑不得,「又是我弟,對不對?難怪我說怎麼不見他去上課……誒,他在哪兒呢?我這就去提他來給你賠罪……」
「嘁,哥你少誣賴人,我可沒惹她!」俊秀的少年不知何時模到樂平的背後來,突然出聲,嚇得他又朝旁邊跳了一大步。
「真不是你?」樂平拍拍胸口,緩過勁兒來就嗤鼻,「師父可說了,你那嘴比我的討嫌多了,不是你,難道這院里還有第二個瑞明不成?」
瑞明嘖了一聲,提起拳頭就砸向他肩膀。樂平也不躲,伸手去扣他脈門,兩兄弟當即扭作一團,嘴里不饒人,臉上卻笑嘻嘻沒當真。
自打瑞明認了錯,他兩個便愈來愈親熱,像是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瑞明傷口才結疤,就主動要求加入特訓。兄弟倆幾乎形影不離,做什麼都要一起,做什麼都要一樣。
這幾天不知又是誰想出的新招,兩個人都穿著淡青勁裝,都用淡青綢發帶束發,還都讓銀花給繡了個黑豹在衣服袖子上,一個在左臂,一個在右臂,要不是樂平比瑞明稍高些,他們背過身去。簡直分不清誰是誰。
兄弟倆親熱到這程度,全叔都相信他們已經解開心結了,弄得凝寶都覺得是不是自己太小氣,疑心病太重,始終覺得哪里不對勁。
「你今兒沖拳速度挺快啊。」樂平突然說道。
瑞明一愣,樂平趁機抓住他的右臂,楞給他擰到後背上去,疼得瑞明眉毛鼻子全往一處湊。
他疼也不求饒,反而大叫起來︰「凝寶凝寶,你看我哥!他使詐欺負人!」
凝寶思路被打斷,沒好氣地別他一眼,一刀下去,砧板也變兩截︰「打架只論輸贏,不搞偷襲就行,誰管你使詐不使詐……要打去前院打,灰都飛進來了。」
樂平吐吐舌頭,趕緊放手。瑞明一面揉肩膀一面氣呼呼地道︰「你就是偏心!每次都幫我哥,一點都不公平!」
「公平?」凝寶把破砧板往牆角一扔,提著菜刀站起來,「你先出手的時候沒打招呼,敗了就要求公平?再說了,他鎖你右臂,你不會踩他腳尖?趕明兒你在外頭被人打,我不在旁邊,你叫誰幫你去?」
她邊說邊比劃,刀光閃閃,兄弟倆都嚇得退了好幾步。
「師父,別激動,我們這不是鬧著玩麼?」樂平討好地笑。
「是啊是啊,我也就隨口一說,你不要弄得那麼認真嘛……」瑞明抹著汗改口。
凝寶瞅瞅他兩個,冷哼一聲,把菜刀扔到簸箕里,躬身綁好褲腿,掰得指節啪啪響︰「玩都玩得不像樣,看來光讓你們練基本功還是不行……這樣吧,考校今天的功課之前,我先陪你們拆會兒招好了。」
樂平臉色一變,開始後退︰「師父,不用那麼急吧……」
瑞明卻一擼袖子,很有英雄氣概地道︰「哥,別怕,我們有架同打,有……」
有啥還沒想好,就被樂平揪著後領往前院狂拖而去。
但,這依舊改變不了他們有揍同挨的事實……
全叔艱難地講完自己都听不懂的家國論課,喝了杯茶養了會兒神,出來就看見兩只小少爺趴在院里抹眼淚,六只黑獒歡樂地在他們背上踩來踩去,而凝寶抱手站在一旁,臉上掛著笑容,眉間卻聚出一絲憂色……
果然分批派人給她解惑行不通麼?鎮守王府三十二年的老管家一面背過身去為孫少爺們掬同情的老淚,一面暗暗地想。
那麼,還是由他親自出馬好了。天時歷上說今日大吉,諸事皆宜,他的運氣應該也不會太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