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籠罩翔水苑之時。樂平正左手拖著他親愛的師父大人,右手扯著他「可愛」的弟弟,歡樂地撲向燈會的懷抱。
上次被狗追被人砸的經歷沒能在他心頭留下陰影,弟弟肯主動和解向他道歉,他樂都來不及,哪肯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師父,你可真是我們王府的大福星啊。」樂平嘖嘖贊嘆,「你一來,什麼都變好了,簡直像在做夢一樣……師父,你已經決定不走了吧?」
「待定。」凝寶把樂平的爪子從她手臂上扒下去。剛中過瑞明的招,她的警覺性相當高︰「不諷刺人就拍馬屁,你嘴巴不累?」
樂平抓抓頭,嘿嘿訕笑,偷偷丟個眼風給瑞明,讓他自己擺平他闖的禍。
瑞明卻當沒看見,掙開樂平的手,重新扎好袖口,又理了理衣襟,繞到凝寶身旁,把她的幃帽扶正了。笑道︰「這瓖白紗的幃帽配勁裝有點怪。趕明兒讓銀花給你弄頂垂黑紗的,你再披個黑斗篷,拿把劍,往後出門,誰見了你都得稱你一聲‘大俠’……對不對,哥哥?」
樂平善于言辭,別人說句話,哪怕听起來沒什麼可挑的,里頭只要帶了一絲不對味,他都能察覺到。
他下意識地瞥眼凝寶那異常……唔,也不是平坦,卻顯得怪異,像是衣服底下還套著半副鐵鎧似的胸脯,笑了笑,沒接話。
有人打圓場,這小子居然不順杠爬?凝寶撩起擋住視線的白紗,詫異地瞥樂平一眼,認真地把瑞明的話翻來覆去想了幾遍,沒覺著有問題,才淡道︰「什麼俠不俠的,穿那樣一身出去,別人不笑話就該謝天謝地了。」
瑞明討了個沒趣,眼珠一轉,又道︰「照我說,咱們還是尋家成衣鋪現買衣服換了再去逛。三個人都穿得差不離,被人誤會是革宿派的人,怕是花燈還沒看著。就給亂棍趕出城去了。」
他說的革宿派並非武學門派,而是西津有名的討債組織。派中全是男人,四季不分,走到哪兒都是一色一樣的勁裝,常三五結伴行動,極好分辨。
誰家有大筆債款收不回來,以債款的五分之一為酬金請他們幫忙,十次有九次能如願以償,還不會觸犯夏侯國律例……不對,這不是重點,瑞明的潛台詞是凝寶看起來像男……嘖,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想在大街上挨揍麼?
樂平偷瞄眼凝寶,見她還沒覺出味兒不對,忙找了話來打岔︰「瑞明,你怎麼會知道革宿派?吳媽媽說的?」
瑞明一愣,臉色頓時就有點不好看。他故作輕松地揚了揚嘴角,語氣卻帶了挑釁的意思︰「你不出翔水苑也曉得今晚有燈會,我怎麼就不能知道西津城有個革宿派了?」
樂平被噎得夠嗆,想了想,不吱聲了。
凝寶卻笑了︰「小事情。沒必要說那麼多。難得出來逛逛,你們想穿什麼都行,我就不換了,麻煩。」
親兄弟嘛,又半大不小的,斗嘴抬杠很正常。不高興了就說出來,氣氣就過了,總比什麼事都藏著掖著給人使絆子耍陰招強。
要說之前她還存有疑慮,前往燈會途中的這段小插曲就是枚定心丸。瑞明肯坦率地流露感情,不能說明他真的拋開了過往,但他願意嘗試改變,這就說明她的話他多少是听進去了。
只要他不將心門死鎖,拒絕別人的幫助,一切都有希望……
「樂平,這時辰還有沒打烊的成衣鋪嗎?」。
「有,前面路口轉右,湘都巷里就有一家。」
「嗯,走吧,你們喜歡什麼樣式的盡管挑。」凝寶放下白紗,笑道︰「這一個多月來,你們進步很大,就當獎勵,我付賬。」
樂平大手大腳慣了,不覺得這一句「我付賬」有什麼。瑞明卻一怔,伸手去挑遮住她面容的輕紗︰「凝寶,你撿到金元寶了?」
「叫我表姐——沒大沒小!」凝寶拍開他的爪子,忍不住彎了嘴角,「怎麼,不喜歡獎勵?不喜歡那就不要去了。省錢。」
「沒有的事,師父,我最喜歡獎勵了!」樂平差點跳起來,「瑞明不要,你就都給我好了,我不嫌多。」
開玩笑麼?兄弟倆在翔水苑不用花錢,又急著出門,她要不買單,他兩個今晚就只好空手來空手回去了。
樂平急虎虎拽了凝寶往巧鳳成衣鋪里沖,瑞明撇撇嘴以示不屑,卻還是跟進去了。
老板一看進來的三個都是勁裝打扮,其中一個貌似還是個女客,忙給伙計使個眼色,自個兒往櫃台下一縮,蹭著蹭著就從落了布簾的小門蹭出去。
他躲著看了好一陣,才看出來挑衣服挑得最歡的那個年輕男人就是南斗城出名的混世魔王平大少,急忙掀簾出來,堆了笑迎上去,換下伙計,介紹這介紹那,熱情的不得了。
誰都怕這個混世魔王,可誰不愛銀子啊?混世魔王若是兼任散財童子……嗯,銀子最可愛。別的都是浮雲啦浮雲。
老板親自出馬,樂平挑得更歡。他不是什麼都想買,而是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挑來揀去,嘴巴也不閑著,好久沒發揮威力的毒舌又開始舞動,抽得老板的笑臉一時僵硬一時詭異。
瑞明不去湊熱鬧,只在一旁發笑。
凝寶不忍心看著那個干瘦如柴的大叔繼續受折磨,隨手從樂平扔在櫃台上的那堆衣服里拎出件深藍直裰,正要來個一錘定音,瑞明卻忽然輕聲道︰「你要想好了。你手里那件是東鳴產的緞紋單色綾做的,沒三百兩可拿不走。」
三百兩?凝寶一哆嗦。輕手輕腳地把直裰放回去,又拿起件淺灰外袍。
「你眼光真好,一挑就挑中留仙暗花綺……這一件外袍,怕是要兩千兩吧。」
凝寶的手抖啊抖,總算是把那件外袍平安無事送回櫃台的衣服堆里去了。
「那是流月青絲蘿……」
「那是八段彩藍雀翎……」
「……你開綢緞莊的?」凝寶終于不敢動了。
這些料子的名兒她不是沒听過,真正看到模到,還是第一次。一眼就能認出三花絲,是因為兩年前她不慎折斷了貴武苑大小姐的七寶琉璃簪,七爺罰她繡的《西津十景》,就是繡在一方五寸見方的三花絲帕上。
那幅袖珍版《西津十景》,她繡了足足三個月,繡到一模到那塊帕子就想吐。乃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每當看到七爺用那塊西津十景帕擦煙桿,她就有沖動撲過去把七爺的煙桿咬成碎片……真是慘事不堪回首!
凝寶拉回偏離軌道的神思,沒听見瑞明的回答,忍不住又道︰「你別告訴我,這些料子做的衣服你全有……」
「我是全有啊,怎麼了?」瑞明微微一笑。
燈光下,淡蜜色的皮膚掩去僅存的稚氣,那雙烏黑明潤的眸子宛如傳世寶珠,牢牢鎖住她的視線。
「全、全有?」凝寶忽然口干舌燥。
「嗯。」瑞明笑了一聲,帶著絲無奈,又透出點忿然,「不能讓落鷲出去害人,又怕殺了引來非議,可不就只有打個金籠子把它關起來,好吃好喝供著它。」
落鷲?落鷲……星?凝寶愣住。一股寒意從心中爬出,順著脊背一路爬上頭頂。本以為已經遺忘的那些回憶驀然間涌出來,清晰至極,扼得她呼吸難繼。
「你是……天狩四年五月初四子時生的?」她艱難地從戰栗的齒間擠出幾個字。
落鷲星乃凶星之首,遠勝坤煞。據說唯有踞龍座者德行盡喪,乃至天神震怒,欲令夏侯易主之時才會出現,而那百年難逢的凶星偏就在這二十年間出現過兩次。
一次是元鳳三十六年二月初一寅時,落鷲星出,北宣地動山搖,矩河倒灌。一夜之間,北宣三十萬人只剩下十二萬。六月十六,應天帝薨。
一次是天狩四年五月初四子時,落鷲星出,西南邊境突發瘟疫,短短十九天,八縣三十二鄉盡空。五月初六,敦禧帝薨。
其後宏倫帝即位,改年號永寧,倚重四王,勵精圖治。十年前宏倫帝因痼疾纏身,傳位給皇長子,也就是今上,改年號長聖……不足百年,龍座之主便換了四位,夏侯上下對「落鷲」二字忌諱得不得了,除非那人確是落鷲星出時出生的,不然誰敢拿這個來說項?
瑞明淡淡瞥她一眼,眸子一點點黯下去︰「……嗯。」
凝寶低頭沉默了許久,忽然捉住他的左手,緊緊一握又飛快地放開,抬頭看著那個一臉愕然的少年,輕扯嘴角露出點笑,盡量用種蠻不在乎的語氣說︰「那可真是巧了,我是元鳳三十六年二月初一寅時生的。」
瑞明身子一顫,定定地望著她,半晌,輕聲問道︰「真的?」
「是啊。」凝寶搓搓手,想讓那種冰冷快點褪去,「所以我平時都跟別人說我是那天子時生的,就怕被人曉得了,要拿石頭砸我。」
听得出她在故意打趣,瑞明卻笑不出來。他側過身子擋住伙計好奇的目光,輕輕拉起她的手,湊到嘴邊呵了口氣,低聲道︰「這樣就不冷了吧?」
凝寶鼻子一酸,急急抽回手來,強作笑顏,卻是答非所問︰「嗯,我不走了。」
「哎,你倆說什麼悄悄話呢?快幫我看看這件行不行。」樂平提著件孔雀藍的外袍跑過來。
凝寶慌忙別開臉去,悶聲道︰「行不行我不知道,不過,超過二十兩,你自己看著辦。」
樂平的笑容立馬僵在了臉上︰「二十兩?師父,二十兩還不夠買一只衣服袖子的呢。」
凝寶把孟雪俊指名給她這個徒弟的紅包掏出來拍在櫃台上︰「反正我只帶了一百兩出來,你要樂意我們只帶只袖子回去,你就買。」
樂平苦著臉千求萬求,看凝寶是鐵了心了,便道︰「那就讓他記賬吧,明兒讓全叔派人送銀子……」
話沒說完,听凝寶又把指節掰得啪啪響,他只得改口道︰「那二十兩就二十兩……師父,二十兩是只買我的,還是連我弟的一起買?」
「一起。」
「……」樂平捏著那件外袍,糾結了。
「我不要了,給哥哥買吧。」瑞明忽然笑了,「我又沒有佳人可見,一會兒吃幾個糖三角甜甜嘴就行了。」
樂平白皙的臉上驀地蕩起些紅暈,見凝寶詫異的揚眉,忙道︰「師父,你別听我弟瞎說。我就是想出來看看燈,看看燈……嘿嘿。」
他急急忙忙把外袍還給表情明顯不善的老板,扯著凝寶和瑞明就走︰「這家店的衣服我也看不上,不如不買了,給師父省點銀子。」
他這麼一說,凝寶倒不好意思了,又把他兩個拽回店里。白紗掃得脖子癢癢,她索性把幃帽給摘了,沖那臭著一張臉的老板笑笑︰「勞您給我兩個表弟都挑身衣裳。總價不超過五十兩的話,我還是可以接受的。」
表弟……她是平大少的表姐?!老板當即駭然失色,二話不說就去拿了兩身衣衫過來,銀白斜襟直裾、孔雀藍廣袖外袍,連腰帶和發帶都有,一看就不止五十兩。
凝寶正想重申要求,老板已恭恭敬敬請那兄弟兩個進里間換衣服,又讓伙計泡了好茶來給她。瞧著殷勤得不得了,老板卻是笑得比哭得還難看,跟她保持一丈距離,一個勁兒地搓手︰「大小姐不挑一身兒?今日特惠,一整套只收十兩,呵呵……」
「十兩?」凝寶震驚了,先前因著瑞明的話生出的那點驚悸也被一腳踢開。她手抖抖地指著櫃台上那件淺灰外袍,眼楮瞪得老大︰「留仙暗花綺也十兩?」
「是、是啊,大小姐……」老板汗流浹背,哭腔都出來了。
凝寶拿看怪物的眼神看他,很認真地道︰「你這樣會虧本的,大叔。」
「沒、沒關系,只要大小姐喜歡,不收錢也行……」
「哦,我明白了。」凝寶看他臉色黯沉,目光閃爍,頓時悟了。她指著老板的鼻子一字一頓地說︰「你賣的都是仿制品!」
老板一頭栽倒,淚流滿面。
瑞明換好衣服出來,恰撞見這一幕,好容易才忍住了沒笑出聲來。
伙計顯然也明白過來平大少的表姐是誰了,在門邊抖抖索索老半天,才鼓足勇氣過來扶起老板,申辯︰「沒、沒有的事!俺、俺們東、東家是、是怕你……」
老板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把他推開,低頭弓腰,擦干眼淚繼續搓手︰「大小姐誤會了,這些料子都是真的,真的……」
凝寶皺眉一想,又悟了。眯著眼楮盯了他好一會兒,沉聲道︰「這樣做是不行的,大叔。就算你賣得貴,生意不好,你也不能把價錢壓那麼低跟別家搶生意啊。雖然貴貨賤賣可以讓你門庭若市,可那畢竟不是真的生意紅火。你要想想,現在你賣十兩一件,確實很快就能賣光,那賣光了之後呢?你……」
她巴拉巴拉說不停,老板和伙計都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瑞明卻是事不關己便不覺痛苦,非但不阻止她的老夫子式訓導,還背過身去偷笑。
等到好打扮的平大少一身光鮮出來展示的時候,老板已經痛苦糾結到想跪下來求她趕緊把店子笑納了,留條活路給他。
「師父,你怎麼又訓上了?」樂平不知從哪兒模來把山水折扇,搖著走過來,「他突然反悔不肯賣了?他亂說話惹你生氣了?」
「不是,他想搶光別家的生意,開的價錢太低太離譜,我正給他講道理。」凝寶意猶未盡地舌忝舌忝發干的嘴唇,把擱在櫃台邊的茶水拿來喝光,把一百兩的銀票塞到目光渙散已趨崩潰的老板手里,語重心長地道︰「做人要厚道,大叔……我不佔您便宜,勞煩找我五十兩。」
老板兩眼翻白就要厥過去,伙計忙提醒︰「東、東家,還、還沒、沒唾呢!」
老板一激靈,立馬清醒了。他慌忙找錢,畢恭畢敬把他們送到門外,踟躕半天,問凝寶︰「大小姐,能不能請您朝我店門口唾口唾沫?」
「啊?什麼?」
「唾口唾沫,店門口……」老板弱弱地重復。
「為什麼?」凝寶長那麼大都沒听過這麼古怪的要求。
瑞明拿手肘拐了下發呆的樂平,耳語道︰「坤煞花。」
樂平登時明白了,扯扯凝寶的袖子,輕聲道︰「師父,唾吧,你看他又要哭了……」
凝寶一看,果然如此,趕緊朝店門口唾了口唾沫。老板這才如釋重負,連聲道謝,歡歡喜喜地跑回店里,撲通一聲……暈倒了。
「……你們南斗的人可真夠怪的。」凝寶出了巷子還在嘀咕,「買完東西還要朝店門口吐唾沫……哦,莫非是你們這兒的風俗?」
「是啊是啊,我們這兒的風俗確實和別的地方不太一樣。」樂平不敢告訴她真相,哄著她戴好幃帽,瞧見瑞明不做聲地笑,怕他又亂說話,還威脅地瞟了他一眼。
可惜樂平防來防去,到了貴和大街,還是破功了——凝寶望著幾家沒了招牌的店面,疑惑地道︰「我上次來的時候,這幾家賣包子甜湯的店生意挺好的,怎麼現在連招牌都下了……」
某不明所以的路人甲聞言,順口便答︰「因為坤煞花路過,沒沖他們店門口吐口水表示放過他們唄。」
怨氣從白紗的縫隙里溢出來,凝寶咬牙問道︰「坤煞花路過又能怎麼樣?」
不知死活的路人甲詫異地瞟他們仨一眼,因著天黑燈暗,沒認出樂平來,于是好心地解釋︰「三位不是本地人吧?你們沒听說嗎?南斗王府近來多了個大小姐,人稱坤煞花。她走到哪兒哪兒出事,連她表弟平大少都被她克得一病不起……唉,多虧福臨街那位神仙公子提點,說是見了坤煞花,只要求得她朝你吐口唾沫,你就不會全家都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