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又是在深山老林里。莫名其妙就冒出這麼個天仙般的人物來,樂平和瑞明都有些發懵。
分明不認識,她卻上來就口出不遜,偏那聲音跟浸了蜜似的,叫人生不起氣來。
「你是……」瑞明回過神來便不動聲色地後退,腦子里快速回憶著那些通緝犯的模樣,有種不祥的預感。
「……狐妖?」樂平則是從那女子出現的一瞬便直了眼楮,呆站在那里望著她走近來,動也不會動。
「喲,看大公子說的,奴家頂多也就能稱得上個狐媚,哪里算得上妖?」那女子笑容未變,調侃樂平一句,又不緊不慢地指點瑞明,毫不掩飾的輕蔑︰「小公子,你在找你的刀?刀就在那里嘛……對了對了,再往左兩步就能拿到了。」
尋常女子,听見狐媚二字便要發怒,她卻自己扣到自己頭上去,還頗有點引以為傲的意思,弄得瑞明和樂平皆是一愣。
就在他兩個愣神的空當里。那女子掃視四周不見有異,笑微微輕輕擊掌一下,立時便有七八個人從那沉沉樹影中走出來,男女皆有。
至于他們的相貌麼……會讓瑞明覺得眼熟,又並非他從前見過的人,他們是什麼來頭,瑞明不用想也知道了。
數一數,連這女子一共來了九人。且不提她會不會武功,單那八個賞金都在一千兩以上的通緝犯,他兄弟兩個能不能應付得了還是個問題。
瑞明壓制著心慌,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那棵離此不遠的大樹。枝葉茂盛,夠高夠壯,絕佳的觀察點,凝寶十有八九會選那里做棲身所。只是未到子時,風燈還沒點亮,他無法確定她在不在那里。
那女子瞟眼看著她出神的樂平,眼波一轉,扭頭沖著個長發披散掩住半邊臉的大漢嬌聲道︰「秦哥兒,你似乎弄錯了。這不過是兩只臉蛋生得好些的菜鳥,哪里會是點索魂燈的人。」
那大漢近前來,仔細打量過樂平和瑞明,皺眉道︰「不是點燈的,難道是被索魂的?」
旁邊一個身材似球臉似包子的綠衣婦人嘻嘻一笑,緊走幾步就要去抓樂平的手︰「管他是點燈的還是被索魂的,五娘我整整三年沒見過這麼好的貨色了,先帶回去讓左護法嘗嘗滋味兒。若左護法不鐘意,留著給咱們做個種兒也是好的。」
樂平大駭。急急閃身躲開她肥嘟嘟的爪子,飛快躬身抓起彎刀退到瑞明身旁,習慣性地擋住他,低聲問道︰「人多,戰還是跑?」
依他的意思,當然是跑。若是戰,對方有九個人,他和瑞明從未真正跟人交過手,凝寶又明明白白給他說過這兩天無暇看顧他們,光看那陣仗他就先秫了三分。南斗王府的平大少是好面子,那也不能拿命去搏啊。
他把決定權交給瑞明,多少帶了點討好的意思,瑞明卻不領情,一把推開他,聲音響亮得在場的都听得見︰「有什麼好怕的,他們是人又不是鬼,何況他們也沒說要殺我們。」
那綠衣婦人拊掌大笑︰「對的對的,還是這個小公子明理些。來,跟姐姐走,好酒好肉隨你們吃,綾羅綢緞隨你們穿。怎麼都比你們風餐露宿強。」
瞧她眼角的魚尾紋,沒有四十也有三十五六,沖著兩個二十歲都不到的少年自稱姐姐,竟是臉不紅心不跳,還眯著眼楮把瑞明從頭到腳打量個夠。
瑞明微微一笑,緩步走上前去,當真甜甜地叫了她一聲姐姐,喜得她又是撩頭發又是「嬌羞一笑」,丑態百出,不知戳瞎了多少人的眼楮。
先前那個艷光如明月照牡丹的女子正要去拿火堆旁的包袱,卻不防上一刻還在同那婦人唱和的瑞明,下一秒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過去,一腳將包袱踢進了火堆里。
那幾人看他們年紀不大,又見瑞明腳步極沉,只防著樂平,卻沒料到瑞明會來這麼一手。
包袱沒打結,那幾本書冊並地圖登時全撲進火里去,毛邊紙粗糙,沾火即燃。待那幾個人反應過來,他已將揣在懷里的羊皮地圖也掏出來扔進了那驀然騰起的火焰里。
美貌女子急忙伸手去撈,可手怎及得上火舌快,東西沒救出來,手背倒被燎紅了一片。再看瑞明,他已是撿了彎刀退到了樂平身旁,一笑傲然︰「所以說沒什麼好怕的,我們吃的是飯,他們吃的……只怕是草。」
樂平一愣,旋即便笑起來,握緊了彎刀。同他並肩而立︰「也對。在這種地方,糧食少見,樹葉野草倒是多得很,難怪我們不如人家滋潤。」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特意瞟了兩眼那胖婦人,笑出一臉促狹。弟弟都不怕,他怎可以露怯?
他兩個本就是嘴巴不饒人的,有凝寶壓制時還好些,凝寶不在便又嘴癢。單樂平一個就已夠嗆,如今兄弟聯手,毒舌齊舞,又極愛拐彎抹角,弄得後來的那八名男女前一句還沒回過味兒來,就被下一句給繞得半昏。但看他兩個的表情眼神,知道不是什麼好話,皆以怒眼相對。
怒是怒,他們卻不動手,只望著先出現的那個美貌女子,似乎在等她發話。那女子覷著他兩個,按著右手背上的傷處,臉色陰晴不定,沉默片刻,冷笑道︰「秦哥兒、五娘子。這兩位公子嘴皮子厲害得很,卻不知手底下功夫如何,你們試試?」
那長發半掩面的大漢與胖婦人似就在等她這一句,聞言便齊齊搶上前去。
他們心存輕視之意,也不動兵刃,一個抓向樂平的右肩,一個空手就去奪瑞明的彎刀。
瑞明在他們出手前一秒忽然閃身退到樂平背後,高聲叫道︰「哥,平斬!」
樂平當即橫刀當胸自左向右平平揮出,不講什麼章法,也沒用上內力。卻是又狠又快,氣勢駭人。
那婦人一抓落空,回勢去扣樂平的左肩,要與大漢來個左右夾擊,此時卻恰似自己將手送到刀口上,驚得她慌忙縮手。那大漢也沒想到樂平會來這麼一手,就算拳頭擊中目標,一條膀子也要廢掉,只得硬將砸出去的拳頭收了回來,卻又即時蹲身橫腿一掃!
「左兩步!」
樂平條件反射地朝左閃開,瑞明飛快地將彎刀往地上一插,那大漢的腿便成了掃向刀鋒,嚇得他猛地朝左側一歪身子,將右腿橫掃之勢楞給朝上移了幾寸,照著樂平大腿掃去。
「左一步!」
樂平再讓,瑞明則上前一步,站到彎刀與樂平之間,那大漢的腳踝恰重重砸在鎖龍箍上!
只听得「喀嚓」一聲悶響,瑞明左腿僅是微微一麻,那大漢卻大叫一聲,翻倒在地上。他蜷身抱住右腿,身子不住打顫,數秒之後,方見額上汗出如漿,卻咬緊牙不肯呼痛,竭力不讓軟趴趴耷拉下來的右腳掌著地。
那胖婦人本就存著讓別人先試的心,當時縮手之後便站到一旁冷眼旁觀,此時見同伴倒地不起,也不去救助,反是退回美貌女子的身邊,輕道︰「右護法,那兩個小子有古怪……」
瑞明耳朵尖,聞言嗤鼻道︰「以大欺小欺不了就有古怪了?」他撢撢褲腿上的灰,不慌不忙地拔起彎刀,又退回樂平身後,低笑道︰「看吧,這就是吃飯和吃草的區別了。」
樂平也笑。卻道︰「難怪師父只跟我們拆招,不教我們套路,卻原來花式太多反而容易受傷,只要能贏,管它好看不好看。」
這許久還不見凝寶出來,曉得她真是不在附近,但他兄弟二人出手就挫了對方銳氣,他不由心下大定,頗想再一試身手。
在旁觀戰的幾個人只道擒兩只菜鳥易如反掌,卻見他們出招不依常理,配合又極是默契,兩三招就叫那大漢失了戰力,都不禁變了臉色。
能上全國通緝榜的,未必個個身懷絕技,卻多是心狠手辣之輩。若放在從前,既是有了同伴,他們哪里肯跟人單打獨斗?此刻先鋒失手,他們便摩拳擦掌,眼望著那美貌女子,顯然是要她下令圍攻。
那女子淡淡一瞟他們幾個,揮手讓人將受傷的大漢抬到一旁,眼兒一眯,斜睨著胖婦人,嘴角便牽起絲譏誚︰「五娘子不是想留下他們做種麼?人多手雜,萬一傷了臉,你舍得?」又道︰「我教有如此愛惜翎羽之人,教主若是得知,定然大為欣慰,說不得屆時就會將這護法之位授于你也未可知呢。」
似與那胖婦人有什麼過節,存心同她過不去,毒舌度竟是與宗政兄弟倆不相上下,直弄得那胖婦人臉色一陣紅一陣青,訥訥說不出話來。
旁邊六人一看情形不妙,忙上前主動請纓,也算給那胖婦人一個台階下。
瑞明和樂平听得「我教」二字,登時明白這是踫上了連南斗王也束手無策的祈火魔教教徒,不敢再抱著玩笑之心,悄悄後退,欲入林中暫避。
那美貌女子眼波一飄,似看穿了他們的心思,道聲圍住他們,那七人立刻分散包抄,堵死他們的退路。
她瞟眼瑞明的腿,又道︰「整日只與些山豬野狼打交道,漸漸就把人磨懶了,不趁這機會練練手,你還想等什麼時候……嗯?五娘子?」
話說得那麼明白了,那胖婦人也不敢再嗦,低頭應了聲是,眼中怨毒一閃而逝。
樂平與瑞明一看沒路可跑了,倒定下心來要同他們一試高下。見那胖婦人狡猾自私,遇挫便退走,同伴重傷也不去理會,樂平大是不齒她的為人。又因她先前出手沒什麼特別,覺著他一個人就能把她給收拾了,便輕聲對瑞明道︰「你說,我打,小心背後。」
他兩個也確是在凝寶的無差別毆打中被鍛煉出來了,對彼此的長處短處都十分清楚。樂平這話一出,正中瑞明下懷,兄弟兩個當即一前一後,一個應戰一個指揮。
對方手一動,瑞明便能準確說出應對之策。樂平全神貫注,忠實地執行弟弟的命令,分毫不差。
當初被三十六斤的鎖龍臂環墜得抹眼淚,數日之後方能勉力在一個時辰內慢吞吞沖拳一兩百次的平大少,如今戴著臂環也能將十幾斤重的彎刀當了玩具一般耍玩。
凝寶不教他們套路,于是對戰時不摻半分花巧,怎麼實用怎麼來,常常只是直劈橫斬,防御為主,以不變應萬變。兩個多月的扎馬練氣只能將將聚出內力,于是全憑鎖龍臂環與腿箍磨出的一身力氣來補足,不求一擊即中,只講究穩準狠,瞅著要落空就快速收勢,不肯多費工夫。
因著那美貌女子不發話圍攻,其余觀戰的六人雖看著胖婦人半天近不得樂平的身,急得汗將臉上脂粉沖得七零八落,他們也不敢插手多話。
漸漸地,胖婦人開始自亂陣腳,幾次險些被刀鋒刮中,而樂平進退有度,久戰不顯力竭之象。
那美貌女子撫著手上傷處,視線不住在瑞明和樂平之間游移。盞茶之後,她忽然淺淺一笑,似是確定了什麼,環顧四周,又露出點疑惑的神氣,卻僅是一瞬,便又全數斂去。
眼看著胖婦人雙臂上掛了彩,她目露鄙夷之色,沉吟片刻,突然擊掌一下︰「動手。」
那六人眼楮一亮,立時躍入場中相助胖婦人,兩個夾攻樂平,卻有四個去圍堵瑞明,硬要將他倆分開來。
沒辦法,觀戰那麼久,是個明眼人就能看得出樂平和瑞明之間誰更棘手。樂平臂力強,下盤穩,進退攻守卻全仗著瑞明指揮。瑞明不動手只動嘴,卻每次都能在對手出手之前叫破。而樂平不管是否擊中目標,甚少追擊,多是回護,可見若是拿下了瑞明,就是讓樂平自己抹脖子也大有可能。
他兄弟二人對戰經驗不多,兩個人對付一個胖婦人尚屬輕易,一下子多了六個就難免心慌。沒多會兒便被人分隔開來。
他們不是凝寶,應付八十幾名護衛也游刃有余,只嘆好漢難逃圍毆,雙拳難敵四手,不到盞茶工夫便叫人拿下,捆柴的麻繩眨眼就綁在了他們身上。
正所謂輸人不輸嘴,瑞明先起頭,冷嘲熱諷將他們拿來比豬比狗比秋蟲。樂平立馬跟上,把他們從頭到腳說得一文不值,又挨個評論相貌特點,擬人比喻順手拈來,氣得那幾個恨不得一把捏死他們。
那美貌女子卻只是抿嘴一笑︰「堵上嘴,帶走。」
見瑞明不能說話了還朝她瞪眼不休,她不由莞爾︰「小公子莫急,待二位在我教的千蛛洞萬蛇窟里待個三四天,二位還能這般牙尖嘴利,那奴家就算是服了二位了。」
看著他兩個被押走,她讓胖婦人背著重傷的大漢回去,自個兒卻不走。待那一行人隱沒在夜色中,她才搖搖頭,低低嘆了口氣。
她在附近兜了一圈,確認無人,便踢開翻倒的衣服架子,將火堆四周細細查看一遍,又順手撿起樂平失落的彎刀,弓著腰在被踩得跟泥土難分彼此的野草里翻找。
約模過了一刻鐘,她終于從一團草泥混合物里摳出個黃澄澄的銅板來,兩個手指拈著湊到眼前看了看,面上便現出種哭笑不得的神情。
對著那個銅板發呆半晌,她方揉揉太陽穴,將銅板揣進懷里,慢吞吞地走進那黑暗籠罩之處去。
彼時凝寶正伏在碧仙峰的某個山洞里呼呼大睡,兩只黑熊被手腕粗的藤蔓綁成粽子狀扔在角落里,嘴也被裹得嚴嚴實實,單露了個鼻子在外面透氣。
它們眼淚汪汪地望著這個鵲巢鳩佔的家伙,又望望另一個角落里那三個和它們享受著同樣待遇此刻同樣是眼淚汪汪的通緝犯,只希望凝寶睡醒之後脾氣會好一點,不要再動用邊拿巴掌扇鼻尖邊滔滔不絕訓不停的酷刑……
可是老天爺似乎沒能听到它們的心聲。第二天日上三竿時,凝寶醒來,眼神沉郁,起來就解了烏蛇鞭,轉開接口,拔出三稜刺,沉默半晌,突然一揚手,刺帶著銀鏈激射而出,將一只不小心從洞口經過的肥兔給釘了個對穿。
緊接著,她走出去,須臾,不但帶回了那只倒霉的肥兔子,還拎回來一串紅尾褐冠雞。
「應該夠吃了。」凝寶面無表情地嘀咕一句,動手生火,心狠手辣地宰雞剖兔子。
手法之麻利,場面之血腥,嚇得兩只大熊幾乎連熊膽都破了,那三個昔日殺人如砍瓜切菜的悍匪也淚流滿面,紛紛在心底表示如果今日不死,情願投案自首挨劊子手一刀。
凝寶全未察覺悍匪們心境的變化,出去砍了些樹枝回來把兔子山雞烤上,悶聲不吭地想心事。
她白天要追蹤晚上要守夜,比在王府里還辛苦。雖是發生了那種事,雖是斬釘截鐵地告訴樂平這兩天她不會護著他們了,但她還是放心不下,估算著今天傍晚那兄弟兩個才能到達這附近,提前過來養精蓄銳,順便想清楚以後該怎麼面對瑞明。
實在太煩人了啊……打從她出師接單以來,這還是頭一回出問題。瑞明並非合約定下的馴教對象,可她身為樂平的師父,竟然對徒兒的弟弟……唉,簡直亂七八糟!
凝寶重重一捶頭,恨不得把那晚的回憶一拳轟成渣渣。冥思苦想總也想不出解決的辦法,一想起瑞明卻還是心慌心跳耳根子發燙,惱得她都忍不住要扇自己耳光。
她到底是怎麼了?最合適她的明明是衛戍那樣的男人,可她為什麼會對個小她三四歲的毛孩子生出那種不堪的想法?不堪到……啊呀!她還是找塊石頭一頭撞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