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聖六年五月十五。距離樂平和瑞明被擄走已過了五天。
曙光初露時,凝寶和兩只大熊在金鑒峰附近的桃花瘴沼澤前停步。
腳印在此分作兩路,一路往北順著沼澤邊沿延向霧氣籠罩的密林,一路則朝西消失在片五彩斑斕的三重瓣風鳴花海邊。
頭天傍晚下了場小雨,足跡模糊難辨,時有時無,凝寶不禁皺眉。
因著二熊膘厚腳沉,一旦發足狂奔,極容易引起注意,而她若是晝夜不分地趕路,消耗體力過多,萬一遇敵,很可能力有不逮,反而誤事,是以她不得不放慢追蹤的速度,花了五天才到達這里。
不過樂平和瑞明的安全暫時不用擔心。既是活捉,對方定然有除了殺人之外的目的。
七爺說過,祈火教,又名奎狼教,膜拜凶星熒惑,推崇如狼健碩狠辣。是以「奎狼」中的「奎」字實作「魁」字解。
傳說中,凶星熒惑常以焰都蛇為伴,但熒惑星未必真跟焰都蛇有關系,焰都蛇卻並不只存在于傳說之中。所謂焰都蛇,蛇身赤紅如火,雙頭並生,額有倒刺三根,從鱗甲到倒刺皆帶劇毒,只在昆嵐山金鑒峰附近出沒。
祈火教以此為護教神蛇,逢月末,朔夜無月之時,用年輕男女祭祀……如果推斷無誤,她還有至少十二天的時間可用來尋找祈火教的巢穴。
凝寶舌忝了舌忝皴裂的嘴唇,瞥眼沼澤上的霧氣,拍拍七喜的背,沉聲道︰「在這兒等著。」
要上金鑒峰,不從桃花瘴沼澤過,就得穿過風鳴花海。瘴氣雖然麻煩,但風鳴花下常有毒蛇盤踞,更讓人頭疼。
她沒有靈骨香,也沒準備雄黃,實在不想撞見那些滑膩膩涼冰冰的爬行動物。免得到時候樂平和瑞明還沒找到,她就先抓狂把整座金鑒峰一把火給燒了。
瘴氣在太陽爬到天頂正中時最盛,要過沼澤只能趁現在。然而這片沼澤到底有多大,一直是個謎。傻兮兮循著那些斷斷續續的痕跡前行,一不小心踩中浮土,鎖龍箍必定會讓她變成落水大石。泡泡都不冒就沉到底。至于七喜和八喜……嗯,看看它們那個身材,還是不要對它們抱有希望為好。
凝寶麻利地寬衣解帶卸下全套鎖龍箍放到七喜身旁,又重新穿好衣服,用力揉了揉八喜的腦袋︰「我一會兒就回來。」
八喜一口咬住她的包袱不放,小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凝寶無奈,只得把包袱和一柄彎刀也放到鎖龍箍上,苦笑道︰「看好了,少一樣我回來揍扁你倆。」
好比給了貴重抵押,債主心里就踏實了。八喜低叫一聲,把東西全扒拉過來,往上一趴,老實了。
凝寶又好氣又好笑,瞅瞅這對精明的黑熊夫婦,又瞧瞧沼澤上開始變濃的霧氣,提刀縱身飛掠而去,較之往日被鎖龍箍鎖住時快了不知多少倍。
片刻後,二熊只覺一陣風過,凝寶已輕盈地落在它們面前。
「走吧。」凝寶拍拍八喜的腦袋,一笑粲然。
她把鎖龍箍重新穿戴好,挎上包袱。不到一刻鐘就領著它們把已變成淡紅色的霧氣拋在了身後。
「去掉鎖龍箍可真輕松啊。」凝寶直到金鑒峰下還忍不住地感慨。
那種快到和風融為一體的感覺像只小爪子,撓得她的心癢難耐。不經意間,刀背撞上大腿,叮當脆響,她心神一凜,騰出只手來用力一拍自己的臉︰「不準再想!」
是啊,不可以放縱自己。當年七爺送她鎖龍箍時,要她立下重誓,除非時滿五年,情況危急,除非她還清債務離開相思燻教坊,不然絕不取下鎖龍箍。
她能有今天的成績,能強得足以保護自己和旁人,全是七爺的功勞。六年來,七爺待她真的沒得挑。有時候,她甚至會有種錯覺,除了樣貌不同,七爺和爹真的很像……
凝寶默默彎了嘴角,振作精神,砍來手指粗的羊山蔓編成「罩衣」,七喜八喜一熊一件,連腦袋也罩住,只露了眼楮和鼻子在外頭。
莫名其妙多這麼張網蓋在身上,兩只熊都不太適應,轉來轉去想弄下來。凝寶臉一沉,拍了七喜的腦袋一巴掌︰「老實點,想挨蛇咬麼?」
七喜委屈地低叫一聲,不敢再拿爪子去扯,八喜也怯怯地望著凝寶。趴下不動了。
熊毛是很厚,但金鑒峰林茂草密毒蛇多,誰知道什麼時候會躥出來一堆。蟻多還能咬死象呢,不防著點,萬一沒到峰頂兩個得力幫手就掛了,中了蛇毒,肉也不能吃了,不是存心給她添堵麼?
凝寶模模八喜的腦瓜以示安慰,翻身騎到七喜背上,指揮道︰「走。」
野草過膝,要開出條路來太費時間,不如讓七喜暫充坐騎,慢是慢點,高處望得遠,有什麼情況她也好及時反應。
不過……也真是太慢了。到正午時分,上山的路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凝寶怕它兩只狂奔動靜太大,也不好催促,只得暗暗思想解決的辦法。
辦法還沒想出來呢,七喜和八喜停下不走了。兩只仰頭看看太陽,又扭頭看看凝寶,哈喇子順著嘴角啪嗒啪嗒掉。
凝寶想了想,無力兼無語。敢情定時進食成習慣了。它們一到這個點兒就覺得凝寶該去打獵做飯了……
軟硬兼施不見效,凝寶只好下來去覓食。黑熊在昆嵐山也算是清場王了,所到之處鳥飛獸逃。要想逮到大獵物,不走遠點是不行的。
可惜金鑒峰的蛇實在太多了,坐在熊背上時凝寶還沒這種感觸。腳剛落地,一條跟野草同色的翠綠鐵青龍就呼地躥了起來。幸好七喜機警,一扭把凝寶撞到一邊去,順勢就把倒霉的貼青龍坐成了肉扁。
凝寶不敢亂走了,爬上八喜的背,抽出烏蛇鞭來一鞭子把旁邊的草泥打飛一片︰「快走,到峰頂再吃肉!」
七喜似乎也明白在這種地方讓凝寶去獵野豬太強人所難了。嗚嗚叫了兩聲,夫婦倆當即達成共識。待凝寶在八喜背上坐穩,兩只突然開始朝前沖鋒,楞是沒路也開出條路來,不知把多少毒蛇連同野草都踩進了泥里。
黑熊奔跑的爆發力不強,耐力卻當真驚人。兩只一路踩蛇踏草沖上峰頂開闊處,耗時僅一個時辰。
凝寶從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的八喜背上滑下來的時候,差點哭了。它們這一頓猛跑,跑得驚天動地地動山搖,連懶猴都被嚇跑了,要是祈火教的駐地就在附近,恐怕現在只剩個空巢了吧……
凝寶正望著斷崖下的雲海默默感傷,七喜已餓得受不了,走過來拿腦袋拱拱她的後背,意思是「該去打獵來喂我們了,大神」。它卻沒留意到,凝寶此刻的位置,那是再往前半步就會掉下去了……
「啊——」一聲尖叫劃破天際,老天爺都不忍心地拿片雲彩把太陽給遮住了。
凝寶以大字型急速下降,看著底下似無盡頭的雲霧,忍不住淚流滿面︰果然不該收小弟的,尤其是那麼笨的家伙……簡直要命啊!
幸而烏蛇鞭還沒纏回腰間,下降了好一會兒也沒到底,她咬牙抵擋著風勢,用力擰出三稜刺,反手砸向崖壁。
許是上天見憐,還真讓三稜刺扎進了崖壁上的一處縫隙,銀鏈放完,下降之勢驟然止住,緊接著凝寶就被狠狠地甩到崖壁上。
她來不及調整姿勢,背心正砸在塊突出來的岩石上,頓覺五內翻騰,喉頭一甜,血就順著嘴角滴下來,在新換上的暗紫勁裝的衣襟上洇出灘深色。
三稜刺卡得很緊,包袱和烏蛇鞭卻已月兌手掉下去了。腳下雲霧繚繞,隱約可見蔥郁的綠。
她歇了好一陣兒才稍稍緩過勁兒來。抬頭看看,雲層阻攔了視線,也不知離崖頂有多遠。
還好銀鏈其實只是鍍了銀掩人耳目,質料同鎖龍箍相差無幾。風勢雖強,卻無法撼動繃緊的鏈子。
凝寶抓著鏈子慢慢攀到三稜刺嵌入崖壁的地方,尋了塊突出來的石頭落腳,拔出三稜刺,把銀鏈在腰上繞了兩道,轉過身去面對崖壁,邊找落腳點邊以三稜刺輔助,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挪。
歷練結束後她要拿來買相公的一萬五千兩銀票全在包袱里,還有點燈用的藥粉和那卷銀紅絲繩……七爺把絲繩交給她的時候說過,擒獲盜匪之後,若是不能及時送到官衙,廢除武功之後須以五寸絲繩結圈套在盜匪的右手腕上,他們就不敢再有逃離之心。但此物不能被外人拿到,否則後患無窮。
崖下自然不會有人,為保萬無一失,能拿回來就要拿回來。何況半年份的天香丸和金創藥也在包里,沒了那些,憑她現在的傷勢,哪里還有力氣打獵來喂小弟?別餓急了它們,連她也拿來填肚子,那她這輩子就別想再見到爹娘了……
凝寶下到一半,累得不行,扒著岩壁稍做休息。汗剛出來就被山風吹干了,細細的鹽粒子弄得睫毛上都沾了好些。
她騰出只手抹了抹臉,正想繼續往下,腳下的石頭突然喀拉一聲輕響。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身子一歪,又開始急速下落。
風聲在耳畔呼嘯,被鎖龍箍束縛的身體已經沒了掙扎的力氣。萬念俱空、心如死灰……讓她陷入噩夢無法自拔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還是逃不過麼?凝寶苦笑,輕輕閉上眼楮,淚泌出眼角,消失在風中……
「砰!」
「 啷!」
「 !」
「喀嚓!」
「砰!」
驚天動地的一串響聲之後,一片死寂。
凝寶不知道自己的後背撞到了什麼,砸碎了什麼,下降的勢頭停止了,眩暈中,她只覺得身下……呃,軟綿綿的?
凝寶忍著背上傳來的劇痛,按著額頭勉力爬起來,扭頭一看,登時駭然失色︰「這、這……」
「你一定要用這麼驚人的方式出現麼?」縮在角落的俊秀少年緩緩站起來,撩開散亂的青絲,攥緊了被扯破的衣襟,眼里含著淚,嘴角卻彎了︰「阿寶,你嚇到我了。」
「你、你……她、她……」凝寶抖著手,一會兒指著他,一會兒指著爛木板堆里那個一動不動的胖婦人,半天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
「沒事,這兒跟荒火洞隔著好幾座山峰呢。」瑞明抬手抹抹眼角,走過去狠狠踹了那胖婦人一腳,咬牙道︰「這臭婆娘歹毒得很,特意挑了這種時候來這種地方……哼,你剛才不是很橫麼?你不是說我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的麼?現在怎麼樣?這滋味不錯吧?」
他邊踢邊罵,似與那生死不明的婦人有深仇大恨。凝寶想阻止,腳一動,後背劇痛再也壓不住。她只覺胸月復間有股熱流躥上喉頭,嘴一張,一口血噴在地上。
瑞明嚇了一跳,忙過來扶住她。見了血,心里還是堵得難受,卻不像從前那般劇烈。他定定神,扶她到椅子上坐下,扯了袖口去擦她唇邊的血︰「怎麼了?誰傷了你?」
「摔的。」凝寶看他一臉焦急,不知為何忍不住想笑。這幾天糾纏著她的煩惱似乎一下子都跑光了,她甚至覺得,這一回摔得真不冤枉。
「摔的?」瑞明眯著眼楮盯了她一會兒,見她把頭扭到一邊,抓著扶手連連嘔血,不由得慌了神。
他過去又踢了兩下那胖婦人,她依舊一動不動,蹲下去伸手試試她的鼻息,才知她已是氣絕。他只得跑出跑進到處亂翻找藥,倒還真叫他找到一些。
這人稱「五娘子」的胖婦人頗是古怪,什麼藥都弄成膏狀。瑞明把那些小瓷盒一個個打開來,聞一聞,挑出五六盒。
藥倒是療傷聖藥,有的是用水化開治療內傷的,有的是直接涂抹傷處可以止血的,只是油膩膩瞧著惡心得緊。他遲疑片刻,才去外間提了銅壺來,把茶壺里的茶水倒干淨,換了熱水進去,從其中一盒里摳出一小塊扔進去,蓋住壺蓋晃了晃。
那藥膏在盒子里時呈深紅色,入水卻成了桃花色,油也不知去了哪里。瑞明倒了一杯,抿一點嘗嘗,確認是對內傷療效很好的伏蘭花所制,怕一盞不夠,干脆整壺拿過去。
凝寶暈暈乎乎的,嘴里全是血的味道,正想找水來把那味道壓下去,抓起茶壺就一頓猛灌,燙了舌頭也不管。
熱水進肚,似乎舒服多了,她強撐著爬起來,要去看那婦人還有氣兒沒有。瑞明卻已先她一步過去,抓住那婦人的雙手朝外拖,口中還道︰「你就老實休息吧,她早都死透了——這種人,死了活該!」
凝寶背上疼得厲害,也沒心情去問究竟,癱在椅子上闔目調息。
瑞明吃力地把尸體拖到外面,四處轉了轉。發現院外左側有口被木板蓋住的枯井,他便把木板抬下來。那井中似有東西爛掉了,木板一去,臭氣呼地沖出來,燻得他險些吐了。
「臭井配臭婆娘,剛剛好。」瑞明恨恨嘀咕一句,進去把尸體拖出來扔進去。
只听砰地一聲, 嚓 嚓似壓碎了什麼,瑞明捂著鼻子伸頭一看,不禁大駭。那胖婦人的尸體旁白骨累累,看指骨和頭骨的形狀,竟都是人的。
他想起適才那胖婦人拿出的鐵項圈和皮鞭,頓時明白過來。要是凝寶沒有從天而降壓死這女人,怕是過不了幾天,和那些白骨躺在一起的就是他了。
瑞明咬牙從附近搬了些大石頭來,一塊一塊砸下去,仿佛這樣就能讓他忘記那婦人剛才肆無忌憚的目光和他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屈辱。
那婦人的手在他身上游移的感覺還殘留著,他越想越怒,忘了屋里還有個重傷的凝寶,只顧搬石頭來填井。
間中在附近的竹林里發現了凝寶的包袱和烏蛇鞭,他撿了來扔在一旁。直到夜幕降臨,井全被石頭填滿,他才跌坐在地上,一邊喘氣一邊擦汗。
心里痛快了,肚子也餓了,他爬起來把木板照樣蓋到井口上,這才提著包袱和烏蛇鞭往回走。
听之前看守他的人說,這五娘子經常趁教主閉關下山「打獵」,少則八九天,多則一兩月,誰也不知道她把獵物帶到哪里去處置,每次總要盡興了她才回去。
如今倒好,她自己選了自己的葬身地,沒人會來找她,一兩個月足夠凝寶把傷養好了。
說起來,這五娘子也算有些本事,竟能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弄出個小院落來。
白牆青瓦,院外青竹郁郁,沁心涼的泉水是拿竹節一節節從遠處接到院里來的,廚房里油鹽醬醋臘肉干菜一應俱全……若不是知道了她拿這里來做什麼齷齪勾當,他真會贊她一聲了不起。
進屋去,凝寶已靠著椅背睡著了。瑞明看看屋頂上的大洞,又瞅瞅那堆變成破爛的床,喚得她醒來,小心翼翼地扶她去了隔壁的房間。
凝寶半昏半醒,沾到床就滾上去了。瑞明點亮了里間的小油燈,正要去廚房做飯,卻听窸窣輕響,接著 啷幾聲,扭頭一看,呆住了——
凝寶面色暈紅地跪在床上喘氣,勁裝和鎖龍箍已跑到了牆角。褻衣領口半敞,蜜合色的肌膚汗津津的,燈光下,像是隨時會化開的蜜糖。
「來。」她朝他輕輕招手,眼迷離,淡紅的唇瓣餃著抹淡淡笑意,「我問你。」
瑞明無由心慌,視線卻始終不能從她臉上扯月兌。不知出于什麼心理,他退後幾步關緊了門,慢慢朝她走過去。
到床邊,他不敢再靠近,輕聲問道︰「你要問我什麼?」
凝寶笑眯眯地貼過來,伸手撫上他的臉頰︰「我這是在做夢吧?」
她的掌心燙得似要將人灼傷,瑞明愣了一下,心跳得像要從嘴里蹦出來。他看著她的唇,忽然想起那一晚的糾纏,神使鬼差地嗯了一聲。
「那就好。」凝寶如釋重負,猛地將他拉過去,按倒在床上,狠狠吻住他的唇,喃喃︰「既然是夢,我就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