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伏在書案上酣睡,調皮的風從敞開的窗戶里鑽進來。輕輕撩動著他的發絲,陽光溫柔地擁抱著他,梅子青的外袍在光中顯得格外鮮亮明艷。
凝寶睜開眼時便看見這一幕,怔忡只疑自己仍在夢中。
只是,背心處的刺痛感真實至極……很可惜,她被只笨熊撞下懸崖,撞破屋頂壓死了人是真的,而那些旖旎荒唐才是夢……嘖,她在可惜什麼啊?真是混賬混賬!
凝寶驀地紅了臉,一時間心跳如擂鼓,不敢再去看那個伏桌沉睡的少年。她重重闔眼,暗暗罵了自己一百遍齷齪無恥,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
喉嚨干得很,想喚他的名字,嘴唇動了動,還是忍下來。她不在的時候,不知他受了多少苦。那時撞破屋頂墜下,昏昏沉沉,卻到現在還記得他驚惶地縮在牆角,眼里充斥著絕望……還好她來的及時,雖然是意外。但到底是趕上了。
凝寶輕輕嘆了口氣,欲下床倒杯水喝。頭一動,後頸傳來的劇痛便讓她眉毛鼻子全往一處湊。
搞什麼鬼,她摔下來的時候硌到後頸了?凝寶要伸手去揉,卻突然發現……她動不了了!
難道傷了頸骨,她成了廢人?難道……咦,為什麼手腕腳腕想被繩索勒著,還有布條一類的東西從她腰上腿上橫過去?
凝寶深呼吸,察覺月復部也被什麼勒著。她眯了眯眼,暗暗叫糟︰定是她墜下時壓死了人,對方援兵到了將她拿住了!
她運氣,穴道沒被封,武功沒被廢,但氣行不暢,丹田處似有針在扎,該是用了藥吧。
她咬牙忍著疼,努力掙扎,但鎖龍箍還在身上,繩子綁得又緊,力氣再大也沒用。
奇怪的是,她壓死了人,對方抓到她,不殺她也該將她丟進地牢吧。怎麼會把她擱在這樣一間裝飾得好似大家閨秀的屋子里,綁住了她還特特給她蓋了床被子?
「瑞……明……」聲音出口,沙啞得連她自己也嚇到。
瑞明沒反應,她舌忝舌忝干干的嘴唇,又叫了他一聲。自覺聲音已是極大。他卻依舊動也不動,難道……
凝寶急了,拼盡全身力氣大叫一聲︰「喂!」
瑞明猛地直起身來,似乎還沒清醒,扭頭瞥她一眼,又趴下了。
幸好幸好,他還活著就好……不對,好什麼好啊!對方會放放心心讓瑞明跟她待在一起,不是封了他的大穴就是廢了他的武功,說不定還下了藥……
凝寶想起那天的情形,瑞明破爛的衣襟,像是有只手狠狠揉捏著她的心,疼得快要不能呼吸。
一定受過非人的待遇了吧,在她昏睡的這段時間里……可惡!可惡!她明明說過要保護他的,竟然、竟然……
凝寶陰沉了眼眸,憤怒、恨意絞結糾纏,化作殺意濃濃。她大叫也不曾引得人來,看來對方是覺得她無計可施了呢。
呵,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徹骨冰冷過後,血液開始沸騰,腦子里漸漸空茫。只想把一切都染紅,想把一切都毀滅……
凝寶緩緩轉動右腕,繩索擦破了皮膚,她卻不覺疼痛,硬把掌心轉朝那根延向被外的繩子。
麻繩,繞腕兩道,拇指粗細,硬掙是掙不開的,只是……人造出來的東西,總是有破綻的。
凝寶無聲冷笑,用指甲一下一下摳著繩上的同一個地方,很快,那里便起了毛。仍舊用指甲從表面挑起根細線,扯斷。再挑,再扯斷……她很有耐心地重復著,約模過了一刻鐘,拇指粗的麻繩已斷開了三分之一。
「唔,阿寶……」伏案酣睡的少年發出聲夢囈。
凝寶心頭一動,輕輕闔眼,神色稍緩,手上的動作卻不停。讓他睡吧,一覺醒來,就都結束了。
隨著細不可聞的「啪」的輕響,縛住右手的麻繩徹底斷開,只余兩道繩圈還在她腕上。凝寶如法炮制,半個時辰後,左手也得以月兌困。
她輕輕掀開被子,活動手指,伸手扣住左臂上的鎖龍箍的邊沿。用力一按——
但听「 」的一聲,半寸長的弧形利刃破袖而出。凝寶小心翼翼地轉動鎖龍箍,將刃鋒朝下,將縛在身上的所有繩索都割斷,只用了兩分鐘。
內力不能用,力氣卻還在。凝寶光著腳下床來,找不到自己的武器和包袱,錦囊也不見了,她便順手抓起外間圓桌上的茶壺,無聲無息地模到門邊。
門虛掩著,凝寶凝神傾听片刻,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貓著腰溜了出去。
院子里沒人,只有東側的牆角那兒躺著兩只被藤蔓裹得動彈不得的黑熊。其余兩間屋子廚房柴房並茅房她也查看過,人毛都不見一根。
這與她「出門就大殺四方,來一個捏死一個,來兩個拍死一雙」的想象大相徑庭,讓她望著挨在一起發抖流眼淚的七喜八喜發了半天呆都找不到理由來接受。
本打算拿來當暗器的茶壺沒了用武之地,她揭開蓋子聞一聞,滴一滴在手指上嘗一嘗,確認無毒,一口氣把半壺冷茶灌下去。
院門只剩了半扇,被風吹得嘎吱亂響。她在附近飛快地溜了一圈,仍舊沒發現有人,回來進廚房拿了菜刀,出來就要去割綁住七喜和八喜的藤蔓。
她的小弟卻相當不領情,一面發抖一面尖叫,聲音之刺耳,弄得凝寶頭疼。
一定是她昏迷之後它們被狠狠地恐嚇虐待過了吧。凝寶搖頭嘆氣。看這種綁法,顯見得對方很有對付野獸的經驗,簡直跟她不分上下……可憐啊可憐。
「沒事了,有我在呢。」凝寶柔聲哄著走近去。被嚇成這樣,不曉得還能不能幫她拒敵。
黑熊公婆把眼一閉。叫得愈發慘烈。凝寶無奈,只好強按住七喜的肚子直接朝藤蔓下刀。
刀刃還沒沾到熊毛,便听得那邊屋里像是踢翻了椅子撞翻了桌子,砰砰啪啪響了一氣。凝寶扭頭去看,瑞明已沖到了走廊上,視線跟她的目光一對,立馬錯開,躲去廊柱後,半天才听見一聲︰「……大小姐?」
啊?凝寶錯愕。刀鋒不留神削掉了七喜肚皮上的一撮毛,七喜立馬就厥過去了。
瑞明小心翼翼地從柱子後頭探出頭來,瞟眼凝寶手里黑沉沉的菜刀,瞳孔驀地縮緊,柔聲細氣學著流香的口氣道︰「大小姐傷勢未愈,還是先回房休息吧。這種粗活交給我……呃,屬下來做就行了。」
這小子……被嚇傻了?凝寶瞧見他臉上的淤青和紅腫,心頭一緊,起身皺眉道︰「你剛叫我什麼?」
「大、大小姐。」瑞明額上泌出汗來,飛快一掃左右,隨時準備逃走。
「過來。」凝寶的眉頭擰出個清晰的川字來。
瑞明定定神,慢吞吞地蹭下台階,朝她走了幾步,突然一個急轉彎,飛也似地沖出院子,躥進竹林。
凝寶目瞪口呆,回過神反手唰唰幾刀割斷七喜八喜身上的藤蔓,一踢七喜的胖,喝道︰「走!」
這一聲氣勢十足,厥過去的、裝死的都趕忙爬起來,轟轟轟跟著她追出去。
防著有敵人埋伏,凝寶依舊提著菜刀。看瑞明頭也不回地朝前狂奔,似乎很是怕她,她愈發心慌,忍不住大喝︰「你跑什麼?不認得我了麼?!」
瑞明回頭一看,她不但提著刀,後面跟著的兩頭黑熊還盯著他直流口水,跑得更快。
凝寶一運氣就背痛小月復也痛,只得撇了用輕功的心思。腳踏實地地追趕。摔下山崖又撞破屋頂可不是好玩的啊,也不知她到底昏睡了多久,全身肌肉僵硬得不行,跑這麼一會兒就覺著骨頭都要散架了,真是折磨人。
可不追不行啊。他定是挨了毒打,好端端的人被弄得神志不清,居然管她叫大小姐……凝寶鼻子一酸,高聲道︰「別跑了,我不會傷害你的。真的,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了!」
不要信不要信不要信……瑞明努力加速,幾乎把吃女乃的力氣都用上了。
出了竹林,朝右是到小溪的路,那邊過于空曠,難以躲藏,他略一思索,朝左疾奔。
離昨天和流香采藥的地方不遠就有個被藤蔓遮擋的小山洞,拿來當藏身所正好。流香說大概中午就能過來,此時已近午時,說不定流香很快就能……糟糕!
不知什麼絆了腳,他身子一歪,啪地摔了個大馬趴。右腳踝疼得厲害,膝蓋的舊傷又被磨破了,他試了兩次都沒能爬起來。听著身後漸漸逼近的腳步聲,他絕望地閉上了眼楮。
一夜*娛尚不及訴衷腸,諸多疑問仍未得解答,沒想到逃出了五娘子的魔爪,避過了流香的設計,到頭來卻是要死在這個他想要明媒正娶的女子手里,好不甘心啊。
腳步聲停在他身後,一只手輕輕落在他的頭上,情急之下,他咬牙叫了一聲︰「阿寶,不要!」
他感覺到那只手顫了一下,他听見菜刀 啷落地,他被她拽得站起來,然後……她突然從身後抱住了他。
「還好還好,你記得我……」她輕聲喃喃,聲音里現了哭腔。
瑞明還沒回過神來,又听見她低聲道︰「抱歉,是我考慮不周,讓你受了那麼多苦……別怕,瑞明,有我在,我絕不會再讓人傷害你了……絕不會了。」
嗯,絕不會了。他閉著眼大呼不要的表情,她太熟悉了。當年手染鮮血攬鏡自照,那個五歲的小女孩就是用這種表情來面對她。那般倉惶驚懼絕望……她、她再也不想從他臉上看見了!
瑞明試探地撫上她的手背︰「阿寶?」
「嗯?」凝寶吸吸鼻子,忽然察覺失態,忙放開手,想要背過身去擦掉滑下臉頰的淚,他卻飛快地轉過身來,猛地將她抱住了。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瑞明驀地記起流香的叮囑,忙將滑到嘴邊的話咽回去。抱緊她,輕輕把臉埋到她的頸窩里,忍不住彎了嘴角︰「你沒事就好。」
凝寶的掙扎突然停歇了。本該由她來說的話,卻是她從他口中听到的。她喉頭一哽,將臉埋進他的胸膛,不知該說什麼好。心窩暖暖的,有什麼東西碎開了,融化了,從眼楮里流出來,被他胸口的熱度蒸干了。
「你在哭麼?」他輕聲問。
「沒有……不許看。」凝寶把臉貼緊那溫暖,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沾濕了他的衣襟。一次就好,只要一次。不用像夢里那麼荒唐瘋狂,他把胸膛借給她靠一靠就好。
很久不曾怕過什麼了,可如今卻怕得不得了,甚至比那些噩夢更叫她害怕。
被黑暗糾纏的人,一個就夠了。身墮地獄的人……有她就夠了。
他的懷抱很溫暖,無由令人心安,直到淚止住,她仍舍不得離開。靜靜听著那強有力的心跳,她想起了爹爹、娘親,還有雜耍團的那些叔叔伯伯。
那時候,也是在昆嵐山,深夜里圍坐火堆旁,叔叔伯伯們爭著給她說笑話,她窩在爹爹懷里,听著他的心跳,看著那些人的笑臉,張嘴喝下娘送到她嘴邊的熱湯,這世上似乎就沒什麼東西可以再叫她害怕了……
「你那天唱的歌可以教我麼?」瑞明忽然問道。
凝寶一怔,慢慢松開手,低頭飛快地抹去臉上的淚痕,輕聲道︰「好。」
「找個地方邊曬太陽邊教我吧。」瑞明笑笑地拉起她的手,「這里太冷了。」
凝寶下意識地抽手,他卻一把攬住了她的肩,還順勢倒過來,苦著臉道︰「怎麼辦?我腳崴了。」
他的鼻息拂過她的眼簾,她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低下頭去︰「我背你。」
「不要。」瑞明干脆利落地拒絕。
凝寶詫異︰「為什麼?我以前不也是總背……」
「以前是以前。」瑞明淡淡打斷她的話,「往後都不要你背了。」
看她不解地蹙起眉來,眼圈紅紅,鼻尖紅紅,可憐又可愛,他忍不住笑了︰「以前你背我,以後就換我來背你吧。」想想又補充︰「當然,我說的是你沒戴鎖龍箍的時候。」
凝寶愣住,全沒听見他煞風景的補充說明。
她定定地看著瑞明,直到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又要變成「大小姐」了,她才忽然急急忙忙低下頭,耳朵根子卻已是紅了︰「說、說什麼胡話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干嘛要人背?」
瑞明沉下臉來,拿手指來戳她臉皮︰「那你意思是我是小孩子?」
嘖,這小子翻臉的速度可真快啊。凝寶抬手擋住他的爪子,認真想了想,誠實地回復︰「其實也不算小了,你都十七了,是大孩子了。」
瑞明的眼角微微一抽︰「……你再說一次。」
呃……好難伺候的家伙。凝寶皺眉再想想,正色道︰「其實吧,也不能說是孩子了。再過三年你就可以行冠禮,到時候媳婦兒一娶,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
瑞明無語了,氣呼呼地收回手來,扭頭就走,剛邁了一步,「啪嗒」……又摔了。
凝寶去扶他,他不客氣地擋開她的手,別過臉去不看她。凝寶軟磨硬泡不見效,只好給他賠不是︰「你知道,實話有時候確實不中听,我又不懂怎麼哄人開心……」
「……你意思是我喜歡听假話?」瑞明很有沖動拽她過來狠狠捏她的嘴巴。
凝寶趕忙收住話頭,一面注意四周動靜,一面絞盡腦汁想應對之法。還好,終于給她想到一個︰「其實呢,你現在完全夠格做大人了。我听那個討厭鬼說,我們豐樂鎮上有家米店,米店的少東跟你年紀一般大,他已經有了……呃,好像是兩個媳婦兒,一兒一女。雖然《夏侯律》上明文規定男子必須在冠禮後才能娶妻,但是他娶都娶了,也沒人管……」
「哪個討厭鬼?」瑞明突然捉住她的手。
凝寶想抽回手來,又怕他繼續耍脾氣,只得別別扭扭地答道︰「還能有誰?不就是我那個表哥嘛。」
「孟雪俊?」瑞明睨眼覷著她,輕輕捏揉著她的指尖,「還是你的懷雅表哥?」
懷雅……凝寶一驚,猛地一抽手︰「誰告訴你的?」
瑞明撇撇嘴,指指對面的斜坡︰「你先扶我上去,我再考慮要不要告訴你。」
凝寶急著想知道答案,轉到他面前,蹲去︰「上來,我背你過去……最後一次。」
瑞明卻仰頭望天︰「我是小孩子嗎?」。
「不是。」
「是大孩子嗎?」。
「肯定不是。」
「是真正的男人嗎?」。
「絕對不……呃,絕對是!」
「嗯。」瑞明滿意地微笑,伏到她背上,「那我就勉為其難再讓你背一次吧。」
一頓折騰,把凝寶那點蕩漾恐懼都給拍飛了。她咬牙背起他,揉揉酸疼的腰,快步走到那斜坡上,剛想把他扔下來,便听他笑道︰「要是摔疼了我,我就不告訴你了。」
狐狸變的……這廝絕對是狐狸變的!凝寶不情不願地收起借機收拾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草坪上。挨著他坐下來,扭頭瞧見他臉上的紅腫淤青,想知道答案的急切便消散了。
「你……誰打的你?」凝寶低頭揪草。
「你不是要問我為什麼會知道你有個懷雅表哥麼?」瑞明愕然,「怎麼又……」
「那個……都是過去的事了,知不知道不打緊。」凝寶抬眼望望林子里那對不知什麼時候抓到只野雞在哈皮大嚼的黑熊夫婦,低聲道︰「把我和七喜八喜綁起來的那些人在哪兒?怎麼我一個也沒看見?」
果真什麼都不記得了啊……瑞明揉揉太陽穴,答非所問︰「流香姐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