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流香姐也在這兒啊……啊?流香姐?!」凝寶跳了起來。
「是啊。她……她昨晚就出去給你找藥去了。」瑞明不自覺地模模鼻子,順口扯個謊。瞟她一眼,又撇撇嘴做了個怪相︰「不過我看你根本不需要嘛。流香姐還說你肯定是從崖頂摔下來,半中用三稜刺卡了一下,後背撞在岩石上,接著又失足落下,撞斷了一根橫梁,換做常人早沒命了。可你才睡了五天就又活蹦亂跳的,剛才還提著菜刀追我來著呢。」
「那麼說我不是被人暗算了?」凝寶一愣,訕訕撓頭,「我醒來氣行不暢,以為被人下了藥,找不到我的鞭子和三稜刺,所以只好拿把菜刀防身……呃,你該不會以為我要殺你,你才跑那麼快的吧?」
「沒辦法,你那副樣子實在太嚇人了嘛。」瑞明笑道︰「我還當你氣我把你綁住了……」
凝寶瞪圓了眼楮,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是說,是你把我綁在床上的?」
瑞明縮了縮脖子︰「是流香姐讓綁的。」
凝寶立馬沒脾氣了,坐下來揪著草嘀咕︰「我又不是洪水猛獸,都受了重傷了還要綁住我……」
瑞明嗤笑道︰「你這也叫重傷?有人重傷還能把那麼粗的繩子弄斷。提著刀跑出來追人的?」
凝寶臉一紅,按了按酸痛得古怪的腰,低聲道︰「我那不是以為你受委屈被嚇壞了麼?誰說我不是重傷了,我現在後背也痛腰也痛……難道我摔下來的時候還扭到腰了?」
瑞明神情一滯,抬頭望天,猶豫片刻,才把想要將事情照實告訴她的念頭壓下去︰「屋頂都被你撞破了,會扭到腰很正常吧?」
凝寶想想也是,便把這事放下,問他怎麼會踫見流香。瑞明含糊其辭,推說一會兒等流香回來了讓她去問流香。
凝寶一想,流香素來謹慎,也不會跟個頭回見面的人說坊里的事,便又把這件事也放下。
「那你臉上的傷怎麼來的?指頭印那麼明顯,流香姐怎麼也不給你點消腫祛瘀的藥?」凝寶伸手把他的右腳拉過來,去了鞋襪,輕輕按了按腫起來的腳踝,「還有啊,七喜八喜是誰給綁的?真缺德,居然把它們嚇成那樣。」
瑞明吃痛倒抽一口冷氣,聞言想笑又不敢笑︰「這些你也等流香姐來了再問她吧,她可比我清楚多了。」
有些不好意思,想把腳縮回來,剛一動,便被她扣住了。凝寶狐疑地瞥他一眼︰「什麼都讓我去問流香姐,難不成你的意思是,這都是流香姐做的?」
突然屈指從他腫脹的腳踝一路刮到腳背上。疼得他差點閉過氣去。不及呼痛,她接連刮了幾下,嘴里還道︰「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流香姐人長得漂亮,脾氣又好,心腸老軟了,最見不得人受苦。再說她一向討厭毛茸茸的東西,看見七喜八喜躲都來不及,哪會動手綁住它們?」
瑞明被她刮得慘叫連連,眼淚都出來了。她卻沒有停手的意思,邊刮邊道︰「你還非讓我說你是真正的男人,這會兒稍微痛一點就掉眼淚……誒,別動,刮散了淤血,明兒就好了,不然你得有好幾天走不了路呢。」
瑞明一听,立馬擦干淨眼淚,咬緊牙關不叫了。凝寶偷瞄他一眼,微微一笑,又刮了十幾下,腫脹消下去了才停手。
瑞明休息了一會兒,試探著轉轉腳踝。果然沒有先前痛得厲害。本要給凝寶個笑臉,想起剛才她說的話,又把臉板起來,望著遠處出神。
看得出他在賭氣,凝寶也不知該怎麼哄他。陪他默坐了一會兒,覺著無聊,干脆盤腿調息,瑞明偷眼看她好幾次,她都沒發覺。
瑞明生了會兒悶氣,到底還是忍不住先開了口︰「你不問我我哥為什麼沒和我在一起嗎?」。
凝寶覺著氣行順暢了,才伸個懶腰,笑道︰「有流香姐在,樂平不會有事的。」
瑞明一愣︰「這是怎麼說的?」
凝寶伸直腿,上身平平地伏下去,口中淡道︰「你們被祈火教的人綁走,流香姐又出現在這里……她救了我,沒動你,還告訴你她的名字。樂平沒和你在一起,該是流香姐還有事要他幫忙吧。」
瑞明鼓鼓嘴,沒說話。
凝寶沉默數秒,低聲道︰「我昏迷的時候說夢話了吧?懷雅什麼的,流香姐並不知道。你听過就算了,不要同別人說,樂平也不要。」
瑞明嗯了一聲,起身活動了下腿腳,又坐下來學她壓腿抻筋。出府之後,他們整日爬山涉水,臂力和腿力有長進,保持身體柔韌性的基本功卻沒再練了。才懶怠了十來天而已。那兩個多月的鍛煉就似打了水漂,上身才下壓到一半,肌肉便繃得死緊,感覺快要抽筋了。
凝寶扭頭一瞥他,故意將胸月復跟繃直的腿貼得緊緊,笑道︰「練三天歇兩天……明年簪花會,你和樂平就當去壘玉園見識一回雲翹勝景好了。」
瑞明瞪她一眼,一面努力把上身往下壓,一面反唇相譏︰「那敢情好。我們拿不回紫鶴翎,你便可以一輩子在王府當下婢,劈劈柴挑挑水,也算物盡其用了。」
「那沒辦法啊。要是真是我看走了眼,一輩子做下婢也是我自找的。」凝寶嘻嘻一笑,起身扎馬沖拳。
瑞明忿然︰「哼,你別小瞧人。莫說是紫鶴翎,就算金玉錦繡我也能拿幾朵回來給你當頭花戴,你就洗干淨眼楮等著瞧吧!」
凝寶佯作不以為然地笑笑,心里卻暗暗歡喜︰這種氣氛蠻好,他八成已經忘了她先前的失態,她也不用老是提心吊膽生怕他看出什麼來了。
保護他是必須的,等出山之後買個相公也是必要的。合約和坊規都沒規定馴教期間馴教師不得嫁娶,她趕緊把事情辦了,來年不用給官媒司繳罰款。她該也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太陽曬得身上暖融融的,凝寶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平日里總是忙忙碌碌的,好久不曾這般閑適了啊。
七喜八喜分享完意外收獲,猶覺不夠,蹭到離她兩丈遠的地方坐下來,怯怯地拿小眼楮偷覷她,輕聲哼哼。
「唉,真可憐,到底誰把你們嚇成這樣的啊。」凝寶皺皺眉,又笑著沖它們招手,「來。七喜八喜,曬會兒太陽我給你們找肉吃去。」
七喜八喜一听「肉」這個往日總是與野豬大餐相繼出現的字眼,小眼楮立馬亮了,扭著扭著扭過來,還是有點怕她,離著一丈就停下了。
凝寶又招手︰「過來啊,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們。」
瑞明聞見隨風而來的腥臊味,已忍不住大皺眉頭,眼見著那兩只熊真的又往前挪了挪,忙道︰「這麼臭,你讓它們過來做什麼?」
「靠著眯會兒啊,它們的皮毛很暖和呢。」凝寶繼續招手誘哄︰「七喜八喜,來啊,听話,我就靠一會兒,一小會兒就好了。」
「你這女人……」瑞明用力把額側鼓出來的青筋摁下去,不由分說拽她去到上風處,又硬按她坐下,完了自己也坐下來,把她的腦袋按到他大腿上,沒好氣地道︰「你要靠,靠我就行了,非把那種臭烘烘的東西叫過來做什麼?」
凝寶大吃一驚,臉唰地一下紅透了,剛要坐起來,瑞明便使勁按住她,笑出幾分狡黠︰「反正你沒把我當大人看,我也沒覺著你像個女人,往後就別矯情地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話了。」
凝寶哭笑不得︰「哪有這樣的……」嘴是這麼說,卻不再掙扎了。
七喜八喜不懂人言,卻也知道他是在嫌棄它們,追過來沖著他連聲咆哮,看凝寶揮揮手,又趕忙閉緊嘴巴,原地坐下,眼神不善地盯著瑞明。
凝寶拿手擋著眼楮躺了會兒。覺著臉上熱度退得差不多了,才道︰「那女人真的死了嗎?」。
「嗯。我把她的尸體扔院外的枯井里了,她害了不少人,罪有應得……你該不會希望她還活著吧?」
「沒。善惡到頭終有報,時辰到了,誰也逃不了。」
瑞明笑起來︰「真難得。我還以為你想把她也訓得棄惡從善了呢。」
凝寶自嘲地笑笑︰「我只是覺得沒讓她好好反省,到府衙去領她該得的懲罰就死了,很對不住那些被她害死的人的親人。」頓一下,又道︰「當陽縣劉玉蘭,外號五娘子,近五年來作案五十七起,昆嵐山附近七個縣的人都視她為惡鬼。凡容貌秀麗的年輕男女,出門皆用黑灰抹臉,就怕被她盯上了。通緝榜排名第十二位,賞金六千兩……現在沒辦法帶她去投案,賞金打了水漂,只好等走的時候拿些她的隨身物件去府衙,看能不能……」
「賞金賞金,你就知道賞金。你怎麼不問問我那天發生了什麼?」瑞明臉一黑,冷冷打斷她的話,抓了她的辮子去打草,泄憤一樣,「府衙要真把賞金給你,這銀子你不嫌賺得虧心?」
凝寶被他扯得頭皮生疼也不惱,起來把辮子從他手里抽走,淡道︰「你還活著,那些人卻是再也回不去了……六千兩分給那五十七家人,一家只能得著一百多兩。昆嵐山這種地方他們進不來,連親人的尸骨也不能收回去安葬,我確實虧心。」
瑞明一愣,低頭不語。許久,方輕聲道︰「天下不平的事那麼多,也不是你一個人能操心得來的。」
凝寶揉揉後頸,笑道︰「那也能少一樁是一樁啊。」瞥他一眼,又低聲道︰「你和樂平說的那些事,誰是誰非不好說。不過事情因你們而起,到底傷陰鷲,趁歷練的這段時間,你們能多積點福也是好的。」
瑞明扭頭看看她,始終沒辦法把她和那天夜里表情猙獰說要把人都殺掉的女子聯系在一起。他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道︰「阿寶,別再說那些煩心事了,說說你吧。從你入府以來,我都沒怎麼听你提過你的事情。」
凝寶怔了一下,別過臉去︰「沒事自然就沒得提,很簡單嘛。」
瑞明還要再說,卻見她驀地站起來,歡欣雀躍地沖林子那邊揮手︰「流香姐,我們在這里!」
瑞明頭皮一乍,伸頭看看,確見一身櫻桃紅輕薄夏裙的流香從林子里走出來,手中提著的一個網兜里還裝著些灰撲撲不住扭動的東西。
「哎,傷得那麼重,不在屋里休息,跑到這里來做什麼?你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流香過來就把那團東西扔給瑞明,拉著凝寶的手柔聲抱怨,「你看看你,臉色那麼差還到處亂跑,嫌我的藥來得太容易,故意給我找麻煩麼?」
凝寶反過來抱著她的胳膊,笑嘻嘻地道︰「哪有。流香姐的醫術天下第一,我早是好全了。」又道︰「我睡了那麼久,骨頭都硬了,出來活動活動曬曬太陽,現在全身都是勁兒呢。」
流香拿手指戳了她的額頭一下,也忍不住笑了,指指瑞明手里的網兜︰「路上順手抓了幾只兔子給你炖湯。瞧瞧,滿身毛,差點沒把我惡心死。」
趁凝寶去看兔子肥不肥,她偷偷沖瑞明使了個眼色,又朝凝寶努努嘴。瑞明搖搖頭,做了個「沒事」的口型回復她,她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小子,你先回去把兔子料理了,我和凝寶一會兒就來。」
瑞明心知她有話要跟凝寶說,爽快地應了,不多會兒便走得沒了影兒。
七喜八喜看著那兜野兔,明明饞得流口水,卻是不跟著去,搖搖晃晃追著凝寶來。
流香厭惡地揮手轟它們,它們也不理。好容易找回了靠山,好容易才等到靠山恢復原狀,它們哪會為了幾只小兔子就丟了這個會打大野豬的大神呢?
「算了,流香姐,就讓它們跟著吧。」凝寶笑道︰「能從金鑒峰峰頂找到這里來,挺不容易的。這幾天怕是沒好好吃東西,膘都下去一半了。」
流香不好再驅趕,拿袖子掩住口鼻,悶聲道︰「你這孩子就是這樣,朋友沒見結交幾個,狗啊熊啊倒都愛來黏你。」
凝寶一手挽著她的胳膊,一手揉著腰,笑眯眯地道︰「這說明我人好啊。七爺說過,是我人好,動物才喜歡跟我親近的。」
流香嗤笑︰「那是。要是你也一天到晚跟伺候他那幾條富銘獒一樣伺候他,別說是親近你,叫他以身相許他都樂意。」
「流香姐!」凝寶瞪眼︰「你咋能那麼說七爺呢?七爺可是……」
「知道知道,他待你就跟待自己親閨女一樣,隔三岔五就跟我叨叨,讓我多用點心,給你找個好人家。」流香笑道,又掰著手指數給她听︰「一要家底殷實,你嫁過去不會受苦的;二要公婆和氣,你嫁過去不會被人欺負的;三要跟官沾點邊,你惹了禍不至于被扔進大獄的……」
凝寶听得目瞪口呆︰「那對方啥樣就不管了麼?」
流香大樂︰「我這不是還沒說到嗎?能娶你的人得武功好心地好,老實不愛說話,高大健壯不能比你白,任你打罵不還手,不會挑三揀四說你不好,在家像忠犬,遇敵如猛獸……」
「打住打住!」凝寶听不下去了,「流香姐,你別瞎謅了。世上要真有這種人,他還能到現在沒娶上媳婦?我可不願給人當妾做小,就是做正室,下面要有一堆妾啊通房丫頭的,整天鬧來斗去,煩都煩死我了。」
流香大眼珠一轉,笑問︰「那你說你想嫁什麼樣的?跟剛才那個小子一樣的?」
凝寶臉一紅,慌忙低頭掩飾︰「流香姐,你胡說什麼呢!他比我小,又是南斗王的孫子,跟我……」
「嘖嘖,我就隨口一說,不要那麼緊張嘛。」流香笑著模模她的腦瓜,心里已有了底。輕描淡寫地轉過話題問她身上還疼不、怎麼會從金鑒峰頂摔下來、打算什麼時候下山……
凝寶老實作答,這些問題並未涉及到樂平和瑞明的家事,她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
流香領著她穿過小樹林,不往院落那邊走,卻繞到一處山壁前。綠油油的爬山虎和一種不知名的豇豆紅的藤蔓雜在一起,像布幔般將那一片山壁蓋得嚴嚴實實。
凝寶剛走近便察覺有異︰風自藤蔓的縫隙中鑽出來,異常陰冷。她搜索院落後只趿上了鞋,沒穿布襪,此時被那風吹了不大一會兒,腳踝便有種刺痛感。
「冰窟?」凝寶好奇地扒開藤蔓往里看,卻是黑乎乎什麼都看不到。
冷風猛地沖出來,眨眼工夫她便覺半個身子都凍麻了,不敢硬扛,跳到一邊呵氣搓手,跺腳揉臉。
「昆嵐山還真是神奇,有溫泉有沼澤,現在連冰窟也有。」凝寶一面打哆嗦一面笑,「一會兒尋些野果放進去凍凍,我好久沒吃冰果子了。」
「這不是冰窟。」流香淡淡一瞥她,斂容正色道︰「這是通往嵐都國的密道……凝寶,要不要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