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沒過多久。孟雪俊就把那點難過嚴嚴實實地藏起來了。因為凝寶離開不到盞茶工夫,便有個高大的黑衣男子掀開大氅走進了山洞。
「少爺。」那眼角魚尾紋明顯的男人恭敬地躬身抱拳,「屬下已照您的吩咐將姑姑和那兩個小子平安送到德平鎮了。」
姑姑,指的是流香。之所以一個年過四十的男人會如此稱呼她,並非真的與她有親緣關系,而是鬼差們對她的敬稱。
「八面鬼」百里流香在鬼差組織中的地位僅次于七爺。除了七爺,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歷,只曉得她師從毒聖,後進入鬼差組織效命皇室,早年在宮中做過某位公主的影人,備得公主寵愛,硬是同她義結金蘭,連今上也要給她三分面子。
不知誰起的頭管她叫姑姑,但若非七爺買下了相思燻教坊,收了個凝寶進來,嚴令在凝寶面前泄露鬼差之事,大約七爺和孟雪俊之外,每個鬼差見到她,仍會恭恭敬敬地低頭喚她一聲「姑姑」。
孟雪俊嗯了一聲,眼皮都懶得動一下︰「外面是殤在守著?」
那男人低聲道︰「是的,少爺。然和渺也來了。屬下等會小心不讓她發現。」
看孟雪俊滿意地笑了,他從懷里取出兩個嫣紅通透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趨前一步︰「少爺,姑姑制的鳳霞膏療傷效果甚佳,屬下給少爺敷上?」
孟雪俊本已點頭應允,到那人走近,卻又搖頭道︰「不必了,傷得那麼重,痊愈得太快反而引人生疑。」
那人愣了一下,抬眼極快地一瞥他,不肯退去︰「那兩個小子趁人不備,出手沒輕沒重,少爺這傷只用風落丸怕是得兩個多月才能……」
「嗦什麼!」孟雪俊沉下臉來,「你只管領著殤他們幾個暗中護好此地便可,旁的事我自有主張。」
那人只得把藥膏收好,保持著躬身抱拳之姿倒退出洞外,眨眼便隱沒在夜色中。
凝寶回來的時候,戌時將盡。她右手提著雪嶺刀,左手拎著只不知是死是活的肥獾,眉頭緊蹙,面色凝重,見了孟雪俊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一個人進山的,還是帶了別人一起來的?」
孟雪俊暗暗一驚,面上卻不露分毫︰「就我自己,怎麼了?」
凝寶把肥獾扔到火堆旁,掀開大氅往外看了看,過來壓低聲音道︰「有點不對勁。這兒除了咱們。似乎還有別人在。」
「不是吧!」孟雪俊故作驚訝地道,「這地方偏僻隱蔽,我也是按七爺給的地圖才找到的……地圖就縫在那件銀灰狐裘的領子里,要不你去拿來看看,咱們換個地方?」
凝寶突然伸出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朝後猛地一甩,雪嶺刀疾飛出去,穿破大氅,刺進夜色里。
那一聲古怪的嘶吼響起的同時,她已如離弦之箭沖出了山洞。
誰被刺中了?孟雪俊不由得變了臉色。
听得一陣蹄聲漸漸遠去,他心中猶在胡亂猜測,凝寶已拿著刀走進來,眉頭擰出個川字,神情更見凝重。
「沒刺中?」孟雪俊暗暗松了口氣。
凝寶搖搖頭︰「沒死,跑掉了。」
她說著把掛在洞口的大氅扯下來,取一件將包袱鐵鍋啥的都放上去裹好,低聲問他︰「地圖上標出的藏身之所你都記得的吧?離這里最近的一處在哪兒?」
孟雪俊不明所以,照實答了。
凝寶點點頭,掀開棉被扶他站起來,躬身將他背到背上,又用大氅把他牢牢縛到她身上。右手拿刀,左手提起那個巨大的包袱,深吸口氣,輕道︰「你且忍忍,疼也別出聲,到地方再說。」
孟雪俊听她聲氣不對,心一沉,強忍著右肋處傳來的陣陣劇痛,伸臂環住她的脖子,低道︰「曉得了,走吧。」
凝寶便不再多說,快步出洞,環顧四周,又抬頭看看銀盤似的月亮,微微屈膝,一提氣,驀地縱身朝前方的樹林飛掠而去。
與三百斤的鎖龍箍相比,孟雪俊和那一包家什真個兒算不了什麼。去掉了束縛,她的速度快到令人驚駭的地步。
穿過那片影沉沉的樹林,她只用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上了山道,她的速度更快,孟雪俊被迎面而來的風弄得眼楮都睜不開。
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放慢了速度。孟雪俊感覺到她的身體不像先前那樣繃得死緊,心知危險已除,忍不住開口問道︰「怎麼回事?來人的武功高過你?」
溫熱的鼻息順著凝寶的衣領鑽進去,弄得她癢癢的。她縮縮脖子,頭也不回地道︰「來的要是人,我就不會勉強你這個重傷患挪地方了。」
孟雪俊大奇︰「那是什麼?我听說你連黑熊都馴服了……莫不是老虎?」不等凝寶回答,他自己先搖頭︰「不對。那聲音不像是老虎……難道是豹子?」
凝寶但笑不語。真不容易啊,世上竟然還有這男人猜不到的東西,她不多偷樂會兒怎麼行?
孟雪俊不斷假設又不斷推翻,好奇令疼痛都不是那麼難耐了。實在猜不出來,便捏捏她的臉頰,笑道︰「小凝寶,你裝高人也該裝夠了吧?來,說給表哥听听,那到底是什麼?」
凝寶剛想借機嘲笑他一番,忽听得山道左側的樹林里傳出聲哀鳴似的嘶吼,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不是吧,這樣都被它追到了?」凝寶喃喃,一掃四周,瞅準棵大樹,把包袱扔樹底下,猛地騰身躍起,攀住根橫枝,猴子一樣飛快地爬了上去。
孟雪俊的好奇還不足以抵消這等折騰引發的疼痛,一時間疼得差點閉過氣去。
凝寶爬到樹干分叉處,放下孟雪俊,拿大氅墊著,讓他平躺下來,待要下去拿包袱。探頭一看,樹底下已多了團怪異的黑影。
真麻煩,這家伙動作也太快了啊。凝寶揉揉額角,提著刀就要往下跳。
孟雪俊一把拽住她的褲腳,動作過大,疼得他忍不住哼了一聲。
樹下的黑影本是探頭探腦在嗅那個包袱,听見樹上的聲響,驀地抬起頭來,掀唇咆哮,似虎嘯似馬嘶,古怪又刺耳。
「到底……是什麼啊?」孟雪俊疼得眼前發黑暈還不忘要答案。弄得凝寶好氣又好笑。
嘆口氣,凝寶蹲下來幫他把外衣上的系帶都系上,低聲道︰「不曉得是我背還是你運氣好,雙角吊楮獸都給引來了。」
孟雪俊一愣︰「雙角吊楮獸?」
凝寶苦笑︰「是啊,底下那一頭就是又暴躁又記仇、不死不休的雙角吊楮獸……要不要我扶你起來看看?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哦。」
「你把它馴服了送我當坐騎,我就能天天看了。」孟雪俊有氣無力地睜眼看看她,還是不大相信他會倒霉到這個地步。
「……真的假的?」凝寶質疑,「你想要吊楮獸坐騎?」
「嗯,你說的,難得嘛。」
凝寶皺著眉頭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微微一笑︰「抵你的救命之恩?」
孟雪俊已是疼到恨不能昏過去了,卻還是半點都不含糊︰「抵一半。」
凝寶扯袖子擦擦他額頭上的汗,皺眉道︰「那不行,我下去了就等于是在玩命,怎麼能只抵一半呢?」
「一半,加一千兩。」孟雪俊瞥她一眼,伸手彈了下她腰間的錦囊,露了笑色,「看你昨兒的熊樣,烏蛇鞭都沒帶,那一萬五千兩應該塞不進這個小錦囊的哦?」
凝寶愣了一下,恨恨咬牙,半晌,憋出一句︰「一半,加五千兩。」
他們躲在樹上不說,竟然還談起生意來了,被無視的吊楮獸相當憤怒,一蹶子踢得包袱散開,逮啥咬啥,不時咆哮示威,凶猛異常。
樹上的兩個卻像是听不到它的抗議,討價還價繼續進行。
「一千五百兩。」
凝寶想了想,郁悶地道︰「嘖,看你是熟人,給你打個八折,四千兩。」
「一半,加兩千兩……不要就算了。當我沒說過。你照樣欠我一條命。」
凝寶忿然白他一眼,咬牙道︰「行,算你狠。等我逮住它,你別賴賬就行。」
孟雪俊嗤笑︰「只要你逮住的確是雙角吊楮獸,議定的價錢之外,我再帶你去西津城吃喝玩樂整十天,給你買個雜貨鋪,讓你也過過當老板的癮。」
雜貨鋪?凝寶眼神一黯。不久以前,她還打算得很好。好好完成最後一單生意,回坊中清償債務。帶著剩下的錢找個小地方開個雜貨鋪,雇游商打听爹娘的下落,但現在……
吊楮獸在樹下亂踢亂咬,吵得她心煩意亂。
許是因為這個受傷的男人對她不再具有威脅力,許是因為七爺贊過孟雪俊聰明遠勝于他,凝寶突然沖動地把那個未確定的秘密說了出來,想听听他的意見︰「雜貨鋪已經沒用了,我……我也許已經找到我娘了。」
孟雪俊心底陡地一震,扭頭看著她︰「你說什麼?」
凝寶抓抓頭︰「她也在昆嵐山里,臉……黑將軍剿滅祈火教的時候我沒能認出她來,她又不能說話,我……其實我也不能確定她是不是。」
孟雪俊壓制著心中的驚疑,勉強擠出個笑來︰「那她現在在哪兒?你不能確定就該找到她問問清楚啊。」
凝寶低下頭去絞手指︰「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孟雪俊有點不耐煩了。世人都道前朝八公主已于十四年前被送往元慶國和親,不到一年就水土不服染病身故,誰能想得到假死遁逃的那一個是替公主和親的影人百里流香,而真正的八公主卻因著犯下夏侯家族無法容忍的大罪被太上皇密令追殺……
「她看見我殺人了。」凝寶鼓足勇氣,低聲道︰「就在祈火教舉行朔夜祭的那天晚上,我殺了很多人。」
「你……」孟雪俊的心里像是挨了一拳。他愣愣地看著她,背脊驟生寒意,他突然忘了自己想問什麼。
上山的時候,流香將事情給他大致說了一遍。蠱蟲蘇醒,毒液令凝寶發狂……她本該不會記得這些事情才對,難道……難道是因為大限將至的緣故麼?
看凝寶黯淡了眼眸,避開他的目光,那種寒意忽然滲進肌膚直爬進心里。明明受傷的是右肋,此時疼得讓他無法呼吸的,卻是他的心。
從來沒有如此刻般清楚地意識到她就快離開他了,永遠地。怨懟仇恨忽然變得那麼無聊,無聊得令他不覺濕了眼角。
他伸出手去,想要模一模凝寶的臉,笑著安慰她那算不得什麼,凝寶卻往後一縮躲開了他的手。
一直以來,不管他用什麼辦法都不能讓這個四平八穩的女人流下一滴眼淚,然而這一刻,在他不想看見她的眼淚的時候,她的眼淚卻不期而至。
「我不是怪物!」她像只受傷的小獸,雙肩微微顫抖,淚珠子大顆大顆掉下來,臉上卻露出一種近乎凶狠的固執,「不是!」
孟雪俊來不及出聲,她已轉過頭去,用袖子狠狠抹掉淚痕,迸出句同此情此景截然不符的話來︰「一半加兩千兩,不準賴賬!」
言畢便縱身一躍,投進那黑暗里。
听著底下傳來的咆哮聲和打斗聲,孟雪俊忍不住地苦笑︰「竟然會想要娶你……我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