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聖六年九月初一對西津華陽縣的人們來說是個大日子。天剛蒙蒙亮。華陽縣的家家戶戶門前就掛出了去晦氣的刁金草和秋葉黃紙做的長明燈。
兩件大事,一是十個月前在陸淮縣連續做下三樁劫財殺人大案的悍匪劉恆武和另外三個朝廷公榜緝拿很久的江洋大盜,于七月月初前同時前往華陽縣縣衙投案自首,刑部文書前日發到,案情清楚不必移交陸淮縣再審,定于今日午時就地處斬。二是年近不惑的華陽縣縣令康宇飛十年任期屆滿,借了四盜自首之事的東風,得以升任北宣則化府知府,今日監斬之後便要舉家離開西津了。
在夏侯天時歷上,九月乃為初秋。昆嵐山截下了從嵐都國過來的涼爽秋風,華陽縣仍籠罩在尚未褪盡的夏日暑氣里。
辰時淅瀝瀝下了場小雨也不見清涼多少,守候在囚車必經之路兩旁的人們生生被悶出身毛毛汗,圍觀的興致卻不減分毫。
孟雪俊一行四人帶著兩頭胖熊一匹吊楮獸施施然進入縣城,引來的卻僅是驚呼和好奇目光,人連問他們是不是雜耍團的工夫都沒有,就被遠處傳來的鑼聲引開了注意力。
鑼聲是為囚車開道的,囚車每行一丈便響三聲,兼之有嗓門大的衙役一路高聲宣布死囚罪狀。平日里做不了英雄的人們最愛這懲惡除奸的戲碼,個個激動得不得了,袖里暗藏了臭雞蛋爛果皮等物蓄勢待發。
有人好心提醒孟雪俊︰「小哥兒,速速帶著你的熊和虎頭馬退到邊上去。擋了囚車的路。可是會被送進縣衙挨板子的。」
孟雪俊這幾日已被那酷愛惹是生非的兩熊一獸磋磨得頭大,不想再替它們收拾爛攤子。瞧見路旁就有家客棧,忙遞個眼色給流香,讓她催那兄弟兩個帶著凝寶留下的喜字號軍團走小巷繞到客棧後門去。
客棧老板正坐在二樓臨街的客房陽台上,端著杯茶居高臨下看熱鬧。伙計來報說帶著熊和虎頭馬的怪客進了自家的店,他一心惦記著囚車就快到這條街,便擺擺手道︰「跟他們說客滿了,讓他們上別處去。」
伙計領命下去,沒多會兒又上樓來,沖他比了個一字,小聲道︰「這個數,包下咱們店一天。」
「一百兩包一天?」老板眼楮一亮,丟下茶盞,樂顛顛地下樓去了。沒辦法,店子小,尋常接待的都是些游商。游商多摳啊,三十文錢一間下房都要討價還價老半天,就他這客棧,二十兩都能包五天了。華陽縣大案甚少,處斬死囚難得一見,可一天就能賺一百兩的好事更是千載難逢,他哪里舍得不撿這便宜?
老板歡歡喜喜接了銀票,怪客立馬變貴客,上房伺候香茗奉到,二話不說就讓伙計把後院養的雞鴨全宰了給貴客的坐騎們填肚子,連二樓那間觀看處刑最佳的客房都當寶一樣推薦給孟雪俊了。
孟雪俊見慣了這等認錢不認人的做派,只微微一笑。問他︰「三樓的房間都看不到?」
老板想一想,領他進了三樓西側轉角的一間房。因著地方窄布置簡陋,頗是不安,搓著手告罪再三,見孟雪俊不以為意,這才讓伙計送了香茶酒菜過來。
他本是還要讓伙計幫這貴客換床新被褥打掃打掃房間,孟雪俊卻搖搖頭︰「把浴桶和熱水送來便可。」
流香憂心再過兩天朱玉果便要失效,孟雪俊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只想尋了機會揪凝寶出來救治。
她不肯走,樂平自然也不走,和瑞明兩個大大咧咧搬了桌椅去窗邊,招呼流香一並飲茶看熱鬧——不得凝寶允許就敢接南斗王府的單?他們才不信這男人跟凝寶沒聯系!
孟雪俊佯作不知他們的小心思,半躺在床上闔目養神。等伙計把浴桶熱水都送到了,他才慢吞吞地下床來︰「你們打算在這兒看我沐浴?」
流香嘴硬︰「無所謂。你敢月兌,我們就敢看。」
孟雪俊聳聳肩,當真就在他們面前寬衣解帶。這房間甚小,無陽台無隔間,他們想裝看不見都很難。
眼看著白衣落地,他精壯的胸膛和線條分明的月復肌展露無遺,流香眼角微微一抽,到底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氣哼哼丟下一句「算你狠」,噌噌噌跑出去。
瑞明和樂平沒料到他臉皮這般厚,也沒興趣真去看個男人沐浴,只得跟著流香撤走。
他們一走,孟雪俊便反鎖了房門,模出那個天鳳通寶銅板打在屋梁上。忽然間,窗口不知被什麼擋了一下,屋內一暗,旋即又復明亮。
凝寶抱手靠著窗框,臉上髒兮兮看不出本來面目,辮子毛茸茸似乎很久沒打理過,身上的勁裝變了色,鞋面還被泥灰糊了老厚的一層,簡直跟街頭的乞丐沒什麼區別。
孟雪俊拾起外衣披上,沒好氣地橫她一眼︰「一個姑娘家能把自己弄成這個鬼模樣,我想不服都不行。」
凝寶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又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就這麼點地方,你睡床我睡地板?」
孟雪俊撿回銅板塞到枕頭下,輕聲道︰「你留神些,那三個還沒死心呢。」
「反正他們現在都下樓去了。」凝寶過來推開他,不客氣地往床上一躺,踢掉鞋子,拉棉被蓋上,咕噥道︰「那我有什麼辦法?移交文書都給他們看過了。」
孟雪俊掀開被子,拿兩個指頭捏起她的左褲腳,皺眉道︰「水是給你備的,你趕緊去洗了再來睡——看你這襪子都黑成什麼樣了!」
也不知這丫頭最近在想什麼,對他的態度是越來越隨便了,簡直不把他當男人……不。就沒把他當人看!
嘴上問著該睡哪兒,每次都先把床給佔了。食量大得嚇死人,髒兮兮也不肯好好洗個澡……嘖,堂堂十三王爺,門一關就跟她的貼身丫鬟一樣,樣樣都得他管著,真是……唉,真是,就這樣,他還成天琢磨怎麼讓她開口允嫁,他的腦子莫不是壞掉了?!
看凝寶不理不睬,倒用被子把腦袋給蒙上了,孟雪俊不禁氣結,拉開被子拿手指戳她腦門︰「你听見沒?嗯?耳朵根都糊老泥兒了,你惡不惡心啊你?」
凝寶被戳得直皺眉,眼楮卻死活不睜開,翻個身,悶聲道︰「哎呀,我頭疼,睡醒了再洗。」
她的頭疼已成為百戰不殆的好武器,孟雪俊果然不再逼她沐浴,伸手撩開她的劉海,探了探她的額頭。擔心地追問︰「疼得很厲害麼?要不要服些麻痹散?」
「麻痹散麻痹散,你就知道麻痹散……巴不得我早點成廢人?」凝寶擋開他的手,不高興地道︰「你要洗就快去洗,別吵我睡覺。」
孟雪俊惱起來,捏住她的左臉頰狠狠一擰,口中卻道︰「我去洗你好偷看?二十歲的大姑娘了,說這種話也不會害臊。」
凝寶疼厲害了,屈指飛快在他腕上一彈,轉過身來眯縫著眼盯著他看。視線從他臉上一路下滑到小月復,又從小月復向上溜回他臉上,看得孟雪俊心里發毛。她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看你還需要偷看?正大光明都不曉得看過多少次了……敢問神仙公子,你還有什麼好讓我害臊的?」
男人的自尊遭遇挑釁,孟雪俊登時大怒,驀地扣住她的手腕,俯身就要吻她。凝寶也不掙扎,淡道︰「你胸口的疤是刀傷?」
孟雪俊一愣,緩緩坐直了身子,放開她的手,攏了攏衣襟︰「不,是劍傷。」
「騙子。」凝寶似笑非笑,「尋常劍寬僅一寸六分,而你這道疤長兩寸四分,可想而之當時傷口至少會有三寸長,誰的劍會有三寸那麼寬?」
說話間,窗外鑼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想好好睡一覺是絕不可能了。凝寶索性坐起來,趁孟雪俊怔忡,伸個指頭過去輕輕挑開他的衣襟,冰涼的指尖似有意似無意地擦過那道暗紅色的疤,弄得孟雪俊忍不住朝後縮去。
她笑了笑,跳下床來︰「離心髒只差半寸,你的運氣實在不錯。」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孟雪俊自嘲地笑笑,起身穿好外衣,一面系腰帶一面跟著她走到窗邊去。
樓下,三十二個鐵紅衣裝的衙役押著四輛囚車緩緩前行,隊伍最前面另有兩名衙役,一人提鑼,一人高聲宣布死囚罪狀。每輛囚車上都已堆積了不少雞蛋殼白菜葉,囚犯們被圍觀者不時扔出的「暗器」弄得狼狽不堪,卻沒有誰回罵恐嚇,只低了頭一聲不吭。
孟雪俊陪她看了一會兒,頗覺無趣,低聲道︰「听你那徒兒說,劉恆武是你逮住的?我記得你以前都是親自把犯人押到官衙去換賞金,怎麼這回倒讓他們自己去投案了?」
「何止劉恆武。其他三個也是我抓住的。」凝寶抱手倚著窗框,冷冷注視著囚車里的人,語氣平淡,「當初我估錯了形勢,叫他們六月初十在平北鎮東口等我,結果我失約了。我還以為他們會趁機逃走,沒想到他們倒大老遠跑到華陽縣來投案自首……自首沒賞金,我算是白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