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偏西的時候。凝寶從側窗溜回房間里,烏黑的長發柔順地攏做一束搭在胸前,梅子青土布短衫配長褲的打扮顯得整個人頗是精神。
她四顧一番,尋不到銅鏡,便在水盆里沾濕了木梳準備梳頭編辮子,頭也不回地問歪在床上睨眼覷著她的孟雪俊︰「該去吃飯了,在哪兒等你?」
「急什麼,一會兒有得你吃的。」孟雪俊微微一笑,下床來卷起袖子,拿過她手里的木梳,按她坐到桌前替她梳頭。
凝寶不自在地動動脖子,側身要把梳子奪回來自己弄,孟雪俊卻倒過梳子輕輕敲了下她的頭︰「坐好——天天梳辮子,你不膩,我都看膩了。」
凝寶愣了一下,正要瞪眼,卻听孟雪俊又道︰「你要不樂意,晚飯免談,現在就把那一兩銀子還給我,你愛梳什麼都隨得你。」
凝寶立馬不吱聲了,坐下來往桌上一趴。消極抵抗。孟雪俊也不說什麼,一會兒轉到左邊梳兩下,一會兒又轉去右邊梳兩下。
凝寶听著腳步聲圍著自己繞來繞去,倒先不耐煩起來,坐直了身子以示投降,口中卻道︰「梳辮子又簡單又清爽,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人才會花那麼些心思在腦袋上……得,你愛梳就梳,有本事你給我梳出朵花來看看!」
孟雪俊笑而不語,只管掇弄她的頭發,片刻後一拍手︰「行了。」
「喲,這麼快就梳出花來了,真了不得。」凝寶詫異,伸手一模,當即垮下臉來,「我還當你真是無所不能的神仙呢,鬧了半天你就給我梳出兩個包來……怎麼,你覺著這丫鬟頭比辮子更好看?」
孟雪俊看她氣鼓鼓的樣兒,忍不住笑出聲來,從懷里模出玉盒,拈了顆朱玉果遞過去,低聲道︰「可不就得打扮成丫鬟才方便麼?你要是把這易容果吃下去,用內力化開。包管不到盞茶工夫,你就能換一張臉,光明正大跟著我進進出出,除了我,誰都認不出你來。」
凝寶轉過身來。懶洋洋地倚著桌子,似笑非笑︰「好啊,那你先換一張我看看。」
嘖嘖,這丫頭是越來越難騙了啊。孟雪俊無奈得很,面上卻不露分毫,把朱玉果在她眼前晃晃,笑道︰「愛信不信,一棵樹總的就結了四顆,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若是更喜歡天天蹲屋頂曬太陽,弄得跟街邊的乞丐一樣,不吃也罷。」
凝寶睨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驀地劈手把果子奪過來塞進嘴里。
孟雪俊心中一喜,嘴上卻調侃道︰「咦,一眨眼的工夫怎地就變得這般爽快了?你就不怕我是騙你的?」
凝寶不吱聲,咽下朱玉果,起來舒展了下筋骨,到床上闔目盤腿打坐。夕陽的余暉映紅天際之時,她方睜開眼楮,模了模臉,問他︰「變了?」
孟雪俊搬了椅子到她對面坐著,拄腮看她看得正出神。听見她問話,忙道︰「變了變了,包管連你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凝寶捏捏臉頰,皺眉道︰「真的假的,我怎麼一點都沒感覺到?」
孟雪俊從包袱里翻出面巴掌大的菱花銅鏡遞給她,一時沒忍住,順手就在她臉上模了一把。
她的皮膚雖不白皙,卻意外地細膩柔滑,孟雪俊不由心神一蕩。察覺失態,飛快退後防著她出手,可她只是望著銅鏡發呆,眼楮瞪得老大,像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怎麼了,不滿意?」孟雪俊小心翼翼地詢問。
凝寶使勁揉揉眼楮,盯著銅鏡里的人左看右看,腦子都木了。那雙眼楮、那雙眼楮……當初被爹爹扇得嘴角流血時的惶惑又回來了,當初被娘親推下斷崖時摔折過的左臂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仿佛又听見爹爹怒然的質問︰「你還不知錯麼!?」
她仿佛又听見娘親冷冰冰的聲音︰「死不改悔,我怎會生下你這樣的女兒!」
凝寶不由自主地顫抖,伸手想將鏡中那雙給她帶來恐懼的眼楮擋住。但,擋不住,擋不住!它依舊冷冷地看著她,如同在看一個怪物!
凝寶狠狠咬牙,猛地把銅鏡倒扣在床上,沖孟雪俊一伸手︰「解藥!」
孟雪俊一愣︰「要解藥干嘛,這樣不是很好嗎?」。
凝寶跳下床來,眼神凶惡,表情幾近扭曲︰「給我解藥!」
孟雪俊駭然,曉得她這是動了真火,卻又不知哪里出了錯。不動聲色退到窗邊,隨時準備逃走︰「這東西我也是無意中得來的,哪里有解藥嘛……」
「你沒試過還敢給我吃?!」凝寶大怒,追過去就要打。
孟雪俊躍上窗台,故作無辜地聳聳肩︰「你要實在不喜歡,忍耐三個月就能恢復原樣了嘛。」看她沖過來了,急忙補充︰「你打死我也沒用,我要有解藥我會不給你嗎?你現在變得這麼漂亮,頭疼的是我好吧?」
啊?凝寶怔了一下,拳頭險險停在他的鼻尖前。她愣愣看了他好一會兒,手忽然在空中拐了個彎,指著自己的鼻子,輕聲道︰「漂亮……這個樣子?」
這招果然有用!孟雪俊心中一松,慢吞吞從窗台上下來,皺眉道︰「可不是嘛。我還以為這個果子會讓人變丑,沒想到……唉,失策啊失策。你這樣子,別說逛街了,要是讓你那兩個乖徒兒見上一面,他們怕是連學琴棋書畫的心都沒了。」
凝寶宛若未聞,喃喃重復︰「漂亮……這個樣子?」
孟雪俊以為火候不夠,盡其所能明褒暗贊一番。凝寶卻只是神情恍惚,目光越過他的肩頭不知看向哪里。半晌,她忽然冷笑一聲︰「如果可以,我情願把這張臉送給你。」
孟雪俊還未回神,她已將牆角衣鉤上的一領帶帽雪兔皮大氅揪了來,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連眼楮也遮住︰「我在前面街口轉角處等你。」
語畢人即從側窗一躍而出,像逃。
孟雪俊一頭霧水,望著那抹白消失在巷子盡頭,心中隱有不安。可沒多會兒他又高興起來,三月之期雖是胡謅,要讓她心甘情願地允嫁該是足夠了。
據古籍上記載。朱玉果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功效,他是不大相信,但用這難得的靈藥來暫時緩解天香丸的藥力該是沒問題。
留在南斗的人手已傳了信來,南斗王宗政宣宏和「醫癲」劉成萬就躲在革薈縣。有溫然肅出馬,劉成萬想不來也不行。只要能保住凝寶的小命兩個月,等劉成萬到了西津城……呵,堂堂醫癲,他自己開的方子難道他還解不了麼?
這十多年來,孟雪俊頭一回覺得舒心愜意,拋開先前的疑慮,輕松得整個人像是就要飄起來了。他隨便拾掇了下行李,把銀票揣好,快步出門去。
下到二樓,被流香堵個正著。那個急性子的女人一見他就壓低聲音問道︰「如何,吃了嗎?」。
孟雪俊瞥眼站在走廊上的那兄弟兩個,也壓低了聲音︰「不要急,她一般要過了子時才會現身……我先到街上給他們挑兩具琴,再買副棋具回來,晚飯不用等我。」
流香疑心他要去和凝寶踫頭,便要跟了去。
孟雪俊也不正面拒絕,拉她到一邊,輕聲道︰「今日華陽縣處斬的四個死囚原來都是凝寶逮住的,前後加起來怕有上萬兩銀子的賞金。你也知道她往日領了賞金都是拿去做什麼了。你要沒事就去縣衙替她領了來,她晚上要是不肯吃藥,咱們就說賞金上交七爺,不還她了……明白了麼?」
流香如醍醐灌頂,拊掌笑道︰「真有你的!她一向著緊這事,連主家給的用度也貼進去不少,必不肯……行,你去買東西,我去領賞金,晚上見!」
她定下來的事,別人說什麼她都不會理,倒幫著孟雪俊把瑞明和樂平攔住了,急得那兄弟兩個直瞪眼。
華陽縣,孟雪俊已來過四五次。縣衙與他要去的地方方向相反,有流香幫忙。他一點也不擔心那兄弟兩個會耍花招。
街口轉角處,一襲白靜立宛如石化,路人皆好奇注目,有膽大孩童近前去想掀開大氅看分明。手未沾及衣角,只見壓低的軟帽微動,一雙極盡妖嬈的桃花眼露了端倪,眸中如凝冰雪,驚得那孩子連退幾步,一跤坐倒,哇哇大哭起來。
凝寶只是將帽子攏好,輕輕別過臉去,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有個半大少年正于街對面的蜜餞鋪子里討價還價,听見哭聲便沖出來,不問緣由,上來就去揪凝寶的衣領,口中大叫︰「你做什麼欺負我弟弟!?」
孟雪俊本不願多生事端,此時見凝寶大異常態的行為,心念一動,停步旁觀。
那少年的手將要觸及大氅的一瞬,凝寶忽然朝左平移半尺之遙,連衣角也沒動一下。他愣了一下,又追過去,改抓為打,凝寶再移,不接他的拳頭。
那少年大怒,破口大罵言語相激,維護弟弟之心也變了好勝之意,揮拳再打,下盤穩健,似乎是學過幾天武藝的。
凝寶依舊只躲不戰,亦不解釋。直到快要撞上家熟肉鋪子擺在店門口的大鍋,她才驀地旋身繞過那少年,眨眼工夫又回到了最初站立之處。
那少年哪里見過這樣的身法,心中駭然,指著她顫聲道︰「怪、怪物!」
凝寶眼神一冷,一忽兒便到了他面前,陡然出手扣住他的喉嚨,將他高高舉起,重重按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