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吞沒了夕陽最後的光亮,屋里暗下來,凝寶點亮油燈,中規中矩地低了頭垂手站到邊上去,一眼也不多往圍桌小酌吃冷食的那三個男人身上看。
那三個男人卻是心不在焉地吃著東西,注意力全在她身上,甚至沒人提起流香未歸的事。
孟雪俊悠然地飲盡一杯酒,才笑眯眯地回答瑞明先前的問題︰「沅碧這丫頭最擅長刺繡,兩位少爺若想學,她一定不會藏私的。」
瑞明手一抖,鹵鴨爪掉到桌上,滑出道油印子。
樂平正抓了醬肉大啃,聞言差點沒噎死。他偷眼一覷凝寶,只覺燈光搖曳下,那靜立一旁的女子顯得愈發嬌柔動人,心中一蕩,笑道︰「還是不要了,刺繡傷眼又勞神,累著沅碧姑娘可就不好了。」
他一不留神又露出昔日混跡花街的輕佻模樣,弄得凝寶暗暗皺眉。
瑞明亦是氣惱,瞪他一眼,順手撿了掉落桌上的鴨爪塞進他嘴里,悶聲道︰「多吃少說,沒人當你是啞巴。」
樂平莫名其妙挨了訓,委屈地瞅瞅瑞明,嘴被鴨爪塞住了,目光還是抑制不住要往凝寶臉上溜。
凝寶被他看得心里發毛,不好發作,只能將頭壓得低低的,心里不知罵了多少遍「狗改不了吃屎」。
孟雪俊起初還洋洋得意,頗有些炫耀的意思,此時見樂平不錯眼地盯著凝寶看,心里漸漸不痛快起來。他垂眸掩飾著不悅,笑道︰「可惜沅碧除了刺繡,旁的一竅不通,不然她若肯幫忙,我也樂得輕松了。」
瑞明似笑非笑地瞥眼凝寶,道︰「孟師傅太謙虛了。這位沅碧姑娘只用了一只手就差點將西津世子勒斃,又能在官兵到來之前輕松離開,進入客棧也未驚動老板伙計,論氣力論輕功都不遜于阿寶。如今離歷練半年的期限已只余不到三月,阿寶半途卸任,孟師傅肩上擔子頗重。倘孟師傅肯讓沅碧姑娘授武……」
話到此他便不再說下去,一面留意孟雪俊與凝寶的神情變化,一面笑微微執了酒壺給孟雪俊滿上。
凝寶只道是瑞明起了疑心,想尋機會試探,偷偷遞個眼色給孟雪俊。孟雪俊心下了然,便笑道︰「小凝寶雖是半途卸任,該教的能教的她都已教給兩位少爺了。俗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兩位少爺的武功如何,孟某心里有數,兩位少爺已無需再在這上頭花費太多工夫。」
不等瑞明反駁,他又道︰「馬術講求多練,國策兵論則是多看多听多問多交流。只要兩位少爺肯下苦功,三個月的時間,我不敢保證兩位少爺能樣樣精通,要過簪花會選拔那一關卻也不難。明少的畫頗得小凝寶贊賞,字我也看過,確是不錯,屆時能否拿到紫鶴翎,著重還是看這兩場的臨場發揮。至于琴棋嘛,臨時抱佛腳,只求能過關便可。」
他救過瑞明,又經懷坤等人之手教導了瑞明那麼些年,瑞明有幾斤幾兩哪里瞞得了他?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這番話說得明白細致,瑞明一時竟尋不出理由再要求凝寶插手,不由暗暗發急。
幸而瑞明還有個見美便犯傻的「好」哥哥樂平,眼楮盯著凝寶,該听的倒是一句都沒漏下。他單听見孟雪俊說瑞明如何,沒听見提自己的名字,登時不樂意了。美人當前,豈可丟臉?于是他便追問︰「那我呢?」
孟雪俊能安插那麼些人手進南斗王府,又能讓他兄弟二人相互猜疑這許多年,樂平怎麼樣,他自然不會不知道。礙著凝寶在側,孟雪俊不好當面說她唯一的入室弟子在他眼里其實跟草包沒什麼區別,再三斟酌,方道︰「平少于兵論上見解獨到,國策也不錯,專攻這兩項,其余求個通便可。」
樂平只听得個「見解獨到」便樂起來。孟雪俊怎麼看他無所謂,家人和師父的看法才重要。他始終不信凝寶會半途而廢扔下他們不理,此時不過求個褒揚,不至于讓美人看低了去。
可,他不在乎,凝寶在乎。听出孟雪俊的言外之意,凝寶當即臉一黑,假意上前為他斟酒,「失手」將酒壺打翻在他身上,一面告罪,一面「急急」抽了絲帕去擦,也不知趁機擰了他多少下。
可憐孟雪俊有苦說不出,卻是連大聲責罵做做樣子也舍不得,只繃緊身子任她擰,還笑著柔聲道「無事」。
凝寶擰得手指頭都疼了,再賞他一記怒眼才覺滿意,轉頭又復面無表情,出去取了新酒壺回來裝滿酒往桌上一擱,依舊目不斜視退回原位低頭垂手做規矩小丫鬟狀。
這個小氣又護短的家伙啊……孟雪俊又好氣又好笑,本打算拿了衣服去隔壁換一身再來,瞅瞅那神情各異的兄弟兩人,卻又把換衣服的念頭打消了。
樂平粗枝大葉,孟雪俊並不擔心他能看出什麼來。瑞明卻不同。
知徒莫若師,六年來,孟雪俊一直都按著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構想去培養這個少年,簡直把瑞明當了他的分身看待。若不是算錯了凝寶這一環,再過個一兩年,待瑞明拿下南斗王位,兵權歸還朝廷是必然,于孟雪俊而言,有個萬事月兌不出他掌控的人坐鎮南斗,龍座上的那個人也可高枕無憂。但如今……
孟雪俊看看低頭含笑品酒的瑞明,眼珠一轉,故作驚訝地一拍額頭︰「啊呀,看我這記性,難怪沅碧會著惱!」
那三人聞言皆是一愣。凝寶見他轉過頭來,狹長鳳目微微眯起,笑得好似狐狸一樣,她右眼皮突地一跳,心道不妙。果然,他的後文便是——「年前我離家時,老管家說你的棋藝大有進展,且以‘棋霸’自居,家中上下除了我,無人能與你匹敵……這等大事我竟會忘記,實在不該。不如往後就由你來陪這兩位少爺切磋,也好讓我松口氣。」
「原來沅碧姑娘不止武功刺繡了得,棋藝也臻化境了麼?」樂平大喜過望,借這機會光明正大地將她上上下下打量個夠,笑得嘴都合不攏,「若沅碧姑娘不嫌我魯鈍,我必當盡心學習,不負沅碧姑娘厚望。」
這廝真是……她啥時候答應了?她啥時候說了對他有厚望來著?得了機會就佔便宜,簡直找打!凝寶氣得直咬牙,瞅空狠瞪孟雪俊一眼,繡了綠荷的廣袖下,拳頭捏得死緊。
瑞明狐疑地瞥眼孟雪俊,口中卻笑道︰「我就說嘛,孟師傅本領過人,身邊的人也定然不是泛泛之輩……沅碧姑娘,往後還請你多多指點,不要將我和我哥當外人看才好。」
後來他們又說了啥,凝寶全沒留意,那兄弟兩個何時離開的她也不知道。恨孟雪俊自作主張,恨樂平總不改那輕浮樣兒,恨瑞明不拒絕反推波助瀾,直恨得她牙癢癢。
突然發現屋里就剩她和孟雪俊兩個人了,那始作俑者居然半點不心虛,還笑容可掬舉杯向她示意︰「門外無人偷听,你可以坐下來歇歇了。今後你便可光明正大看顧你那兩個寶貝徒弟,夜里只管安心休息,不用再穿堂上梁跑去給他們蓋被子了。」
凝寶定定盯視他良久,長長地吐了口氣,慢吞吞把窗戶全關上,慢吞吞將門反鎖好,又慢吞吞走到他身旁,忽地粲然一笑,嬌嬌糯糯地喚了他一聲「少爺」。
孟雪俊回她淺笑一抹,暗里卻神經緊繃做好了應戰準備。哪知她喚了少爺之後並未動手,倒退了半步,微微屈膝一福︰「多謝少爺成全。」
孟雪俊愕然︰「你不生氣?」
尾音未落,一道黑影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驟然襲到,重重砸在他的右肩窩上!
孟雪俊猝不及防,連人帶椅一並朝後仰倒。
就在他的後腦勺就要撞上地板之際,椅子後仰之勢驀然止住。他還沒回過神來,不知何時到了他身後的凝寶已隔著椅背握住兩邊扶手,稍一用力便穩穩將他和椅子都托回了原位,竟是半點聲響也未發出。
「今日之事就這麼算了,再有下次,必不輕饒。」凝寶淡淡丟出這一句,若無其事地在他對面坐下,拿了鹵鴨爪來啃。
孟雪俊的右臂楞是被那一拳打得月兌了臼,手連動都動不了。看她沒事人一樣大嚼起來,他真正是哭笑不得。咬牙忍疼硬把胳膊駁上,皺眉壓低聲音指責道︰「你這丫頭居然耍詐!」
「兵不厭詐。」凝寶咬著鴨爪含糊不清地道,「你不是不喜歡我裝麼?我不裝就是這個樣子了,你受不了,我也沒辦法。」
赫!還記著那茬呢!孟雪俊氣憤︰「那你下手也太重了!」
凝寶瞟他一眼,笑了︰「下午讓你免費看了場好戲,連西津王的封地我都差點幫今上收回來了,你不但不謝我,反而借機陰我。那麼多事加在一起,只換這一拳……重?」
孟雪俊語塞,突然無比懷念以前那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假」凝寶,對這個牙尖嘴利拳頭又快又狠的「真」凝寶頭疼不已。
他不說話,凝寶也不吱聲。她啃完一只鴨爪,從各個紙包里分出一部分食物另拿紙包好送到流香房里去,回來風卷殘雲般掃干淨桌上剩菜,揪他的衣袖過來擦擦手和嘴,又打了熱水來洗過臉腳,和衣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蓋,翻身面沖牆壁……不動了。
孟雪俊目瞪口呆︰「你這是做什麼?」
凝寶言簡意賅︰「睡覺。」
孟雪俊很想撬開她的腦袋看看里頭裝了什麼︰「……客棧里有的是房間,你非要睡這里?」
凝寶答得理直氣壯︰「貼身丫鬟嘛,離了主子半步也不能叫貼身啊。何況我怕我的這位主子半夜夢游去找我徒兒的麻煩,不防不行。」須臾,又補一句︰「少爺,你收拾完了就歇下吧,燈光刺眼不好睡。」
孟雪俊咬牙切齒︰「貼身丫鬟睡床,少爺睡地板?」
「多吸地氣才會有人味兒啊,少爺。」凝寶抽手一個銅板把油燈打滅,不忘把床上多余的被子扔到地上。
孟雪俊于黑暗中默坐半晌,終于忍不住掀桌︰「死丫頭,三樓哪來的地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