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明的睫羽微顫一下,眼中的怒意漸漸褪去。他靜靜地看著孟雪俊,片刻之後,笑意爬上嘴角,竟連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
他後退兩步,轉身沖孟雪俊一揖到底,輕聲道︰「多謝師父提醒。瑞明不才,勞您費心了。」
不是「孟師傅」,而是「師父」,不是「你」,而是「您」。沒有嘲弄之意,誠心誠意。
孟雪俊愣住,心中震蕩之劇,險些壓制不住。須臾,他輕輕將臉別到一邊,低聲道︰「你長大了……」
曾幾何時,有個孩子蜷縮在一地血泊中,可憐巴巴地用種被遺棄的小狗的眼神仰望著他;曾幾何時,有個孩子事事听從于他將他當做救命稻草般牢牢抓住;曾幾何時,有個孩子抹著眼淚傻兮兮問秋「是不是我做得更好就能見到師父」……
而今,那個孩子不見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俊秀少年,只差少許便將成為羽翼豐滿的雄鷹,沒有迷霧可以再蒙住那雙明淨澄澈的眼楮,藏匿的利爪隨時能對心懷叵測的敵人施以反擊。
孟雪俊忍不住笑了,笑得卻有些落寞︰「你長大了,瑞明。」
頭一回正正經經叫他的名字,也算是對那一聲遲到的「師父」給予認可。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瑞明微笑,唇邊隱隱現出兩個梨渦,無端動人,「一直以來,我都很想見見師父,像現在這樣和師父說說話……師父,這些年來,多謝您手下留情。」
孟雪俊笑了一笑,修長的鳳眼輕輕闔上,似欣慰又似惘然。
瑞明默然注視了他許久,方微側身望向遠處的黑暗,低聲道︰「兵權之事,我和哥哥回府之後會盡力說服爺爺,五月簪花會時定當給師父一個交待,師父不必再為此憂心。」
不聞孟雪俊回應,他頓一下,又道︰「哥哥雖于謀略上稍有欠缺,待人處事上卻遠勝于我。他秉性忠厚,胸懷寬廣,由他繼承南斗王位才是南斗百姓的福氣……民安則國盛,這一點,想必師父和今上都比我清楚。」
孟雪俊垂眸不語,用沉默掩飾那些話在他心中激起的波瀾。
「……不論師父信與不信,宗政一門盡忠報國之心從來沒有改變過。」
「……南斗與秋源國僅一河之隔,無兵難防突襲。常駐北疆的將領雖多是戰功赫赫,但北疆干冷,南斗濕熱,朝廷從北宣調至南斗各縣的地方官尚需三五年的時間方能適應南斗的氣候,爺爺又怎能放心將王軍盡數交予一個不熟悉南斗情勢的將領呢?」
「……師父曾讓秋告誡我,好男兒當心懷天下,不拘小節。但,師父可曾想過,若我連自己的家人都守護不了,又如何繼承王位替今上守護南斗百姓?」
「……我知道,師父是想讓我成為一個凡事不需依賴他人就能成功的人。可,師父,再厲害的人也會有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若不能以真心相待,他人又怎會真心待我?」
瑞明說得很認真。這些話遲到了太久,能不能讓孟雪俊改變主意,他心里沒底。會一口氣說那麼多,是因為他無來由地有種奇怪的預感,如果今夜不跟孟雪俊說清楚,以後他就不會再有機會了。
「以師父的本事,要除掉我或我哥哥並不難。只要兩個孫兒中沒了一個,爺爺定然不會再堅持,可,師父,您沒有那麼做。而方幸他們所做的一切,看起來是在挑撥我兄弟不合好拿我們的把柄,實際上,如果連這些事我們都無法解決,將來不論誰承襲王位誰入朝為官,我們又如何能在爾虞我詐的官場里生存……師父,您一直都在警醒我,對不對?」
孟雪俊重重闔眼,用力搓了搓臉,扭頭沖他淡淡一笑︰「這些話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瑞明點點頭,又搖搖頭,隔衣輕輕按了下緊貼著心口的平安符,輕聲道︰「我從前總認為人心難測不可輕信,將人劃作兩類。一類是敵人,不除不能心安,一類是棋子,可用可棄,也不必放在心上。可,阿寶說,不要把別人看得那麼壞,很多東西只看表面是不夠的。有的人看起來對你不好,你卻會因此受益良多。有的人看起來對你很好,你卻得仔細想想你憑什麼能擔得起那份好……但是不管怎樣,若你對他人不能真心以待,你又有什麼理由期望別人以誠待你呢?」
還真像是那丫頭會說的話啊。孟雪俊忍不住笑了︰「那你是怎麼想的呢?」
黑暗的後院里忽然亮起一星燭光,慢慢朝這邊移動。遠遠傳來樂平「哎喲哎喲」的呼痛聲,間中夾雜著一個刻意壓得低沉的女子聲音︰「混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懂?瞧我是丫鬟便覺得我好欺負麼?哼!」
就她這樣,還想讓人不知道她是誰?孟雪俊扶額苦笑。
瑞明掌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旋即卻又斂容正色,低聲道︰「我……我想試試,師父。」
孟雪俊一愣︰「試什麼?」
瑞明望著那個被微弱的光亮勾勒出來的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粲然一笑,明媚若月光下盛放的玉曇花︰「試著相信自己,試著相信別人,試著……相信你,師父。」
孟雪俊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擺手道︰「啊呀,月亮都沒了,難道要我們就風下酒?掃興掃興,睡覺睡覺。」
說著便徑自入屋,關門熄燈……靜靜坐在桌旁,凝視著投注在窗紙上的那個快要被黑暗吞盡的人影。
听著腳步聲遠去,看著籠入黑暗的窗戶。孟雪俊慢慢伏到桌上。「心里亮堂,再黑也不怕……你啊,真的長大了呢。」他輕聲喃喃,眼中臉上,笑意難藏。
不知過了多久,一點光亮透窗而入,凝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照舊的裝模作樣︰「少爺?少爺,您睡著了?」
燈光將她的影子投在窗紙上,那一對鼓鼓的雙環髻被放大了十幾倍,孟雪俊忍啊忍啊,終是禁不住捧月復大笑。
凝寶听見笑聲,下意識地看看四周,又悄悄將耳朵貼近門縫,沒發現有第三個人在,不由得納悶起來。
推了推門,沒推開。她皺皺眉,正打算回屋等著流香把人帶到孟雪俊的房間里,門卻開了。
「進來吧。」孟雪俊的語氣很平靜。
「你……」凝寶驚奇地瞪大了眼楮,將手里的破燈籠湊近再湊近,幾乎貼到他臉上去。
難以置信啊,剛才明明笑得那麼大聲,現在他臉上居然沒有笑意,一絲都沒有!
凝寶對解釋不了的事情警覺性很強,倒退三步,隨時準備把燈籠砸到他臉上︰「你……您瘋魔了,少爺?」
她自認問得很委婉,孟雪俊卻臉一黑︰「怕是你見鬼了,沅碧。」
凝寶眯著眼楮將他上下打量一回,又退了一步︰「奴婢就見著少爺了。」
孟雪俊被這一句堵得夠嗆,佯裝發火要關門。凝寶趕緊一個箭步躥過來,一貓腰從他胳膊下面鑽進屋里,熄了燈籠,點亮油燈。
門一關,她那恭敬樣兒立馬沒了,拖張椅子坐下來,提起茶壺咕咚咕咚灌下去半壺冷茶,這才抹抹嘴,很認真地問他︰「你不是見鬼也不是瘋魔,那你剛才笑什麼?」
孟雪俊慢了一步,沒攔住她喝冷茶,手在半空里拐個彎就去揪她耳朵,壓低了聲音訓斥道︰「你幾歲了,夜里喝冷茶傷身你不曉得?自己的身體自己都照顧不好,等你嫁了人,看你怎麼照顧別人!」
凝寶反應極快,一偏頭,不躲,嘴一張就朝他手上迎過去。表情猙獰,貝齒切切,簡直跟九喜有得拼,驚得孟雪俊忙把手縮回去。
「嘖,還學會咬人了?」孟雪俊心有戚戚焉,嘴上卻還是硬到底,「你屬狗的?」
「嗯,我屬狗,你屬虎。」凝寶眨眨眼楮,「老媽子一樣的紙老虎。」
孟雪俊氣得笑起來︰「是是是,比不得你這好狗,頭頂倆包子的好狗。」
凝寶一愣,模模腦袋上的雙環髻,瞪眼︰「你還敢說!這不就是你這老媽子給我梳的!?」
孟雪俊撩撩頭發,搶先佔據大床,慢條斯理地回敬︰「那明兒你自個兒梳,梳條尾巴拖著走,人人見你都要贊你一聲‘好狗啊好狗’。」
凝寶勃然大怒,沖過去握拳便打。拳頭還沒踫到他的臉呢,他忽然道︰「流香到了。」
「流香」二字一出,凝寶立馬跟被火燙到一樣收拳站好。側耳傾听一回,發現上當了,連拳頭都不用,直接撲過去準備掐死他。
孟雪俊一條腿還耽在床沿上呢,瞅準空子稍微一絆……嗯,不錯,野貓自己送到他懷里去了。
不等她反應,他便連手臂帶腰肢都給她箍牢,順勢朝左一翻,雙腿交叉盤起扣住她的腿,瞅著那只發愣的野貓笑彎了嘴角︰「這回還敢小看‘老媽子’麼……小凝寶?」
凝寶回過神來驀地漲紅了臉,死命掙扎無果,看準他的右耳,小嘴一動,明顯又要故技重施。
孟雪俊眼疾嘴快,趁她還沒亮出牙來便猛地堵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