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嶺刀削斷箭頭,切斷尾羽,瑞明的手有些抖。
孟雪俊早是封了幾處穴道止血,但情況不容樂觀。包袱在馬車里,凝寶在下頭,這里的幾個人沒有誰有自信能去將傷藥取回而不驚動她。
實際上,不止孟雪俊不想讓她知道受傷的事,包括不能動彈的溫然肅和成玉也不想。
孟雪俊和凝寶日漸親密誰都瞧的清楚。瑞明心焦,溫然肅和成玉亦心焦,樂平更是不願意讓「剛月兌離奴婢身份的沅碧姑娘再入虎口」。
留在屋頂上的五個人各懷心思,目的卻相同。瑞明拉了樂平來擋住孟雪俊,樂平應得甚是爽快,只是比中午應戰時還緊張,整個人僵得像棵旗桿,就怕不小心弄出點聲響會引起凝寶的注意。
「沒有傷藥不能拔啊。」瑞明想了又想,還是不敢動手,「已經流了太多血,要是拔了……」
孟雪俊剛回到屋頂就披上大氅掩飾,一心想著要在凝寶無暇分心時趕快了結此事,失了常態。此時疼痛加劇,他反而冷靜下來,輕輕一點頭,低聲道︰「把大氅拿來吧。」
血已止住,忍一忍應該能撐到底下的混亂平息吧。孟雪俊深吸口氣,強抑住疼痛帶來的暈眩感,任瑞明把大氅披到他身上,又自己攏了攏,這才安下心來。
他抬頭見樂平仍杵在他前面不動,不覺好笑,拿腳尖輕踢樂平一下︰「坐下,別擋我看戲。」
瑞明忙把樂平拉到一旁,自己卻挨著孟雪俊坐下,指指在院門口探頭探腦的那個男人,輕聲道︰「剛才我們說是那麼說,現在我卻覺著有些不大對勁……你看,就當那些小嘍是怕吃虧才搶得這般厲害,可方幸一向精明,沒確定朱玉果在匣子里,他怎麼會冒冒失失就現身?」
孟雪俊也有借說話轉移注意力的意思,沉吟數秒,瞥眼立于左側牆角處抱手旁觀的凝寶,心念一動,竟是笑了︰「這個你得去問沅碧。今兒的局是她設的,怕是連我也被她拿來當棋子用了。」
瑞明和樂平兩個沒听見他和凝寶在屋頂上的談話,此刻听孟雪俊這麼一說,都不由得詫然。
「她?怎麼會……」瑞明下意識地按了按緊貼住心口的平安符,指尖被夾在里面的靈香骨硌了一下,他的心也跟著顫了一下。
一個人的性子再如何變,也變不得那麼快吧?讓他們分開御敵,他可以理解她的苦心,但以餌相誘布局圍殺……莫不是流香失策,朱玉果沒用,她又發作了吧?
樂平卻驀地笑起來︰「沅碧姑娘真個兒了得!性子好武功好,人長得漂亮又足智多謀,天下怕是再找不出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子了。」
沒發現孟雪俊和瑞明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他抓抓頭,又道︰「說實在的,沅碧姑娘現在穿的那套衫裙好看是好看,可是跟她一點都不搭。我覺得吧,這種拖拖拉拉裝腔作勢的衣服根本配不上她,她要穿就該穿……」
「棉襖。」瑞明沒好氣地打斷他的話,半是調侃半是郁悶,「還得是深藍色的土布棉襖,是吧?」
「嘁,那種玩意兒也就師父愛穿吧。」樂平撇撇嘴以示對凝寶眼光的鄙夷,瞅瞅牆角暗影里那個混亂近在咫尺卻靜得幾乎能讓人遺忘的女子,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其實吧,最適合沅碧姑娘的是戰袍,就黑將軍穿的那種……誒,別誤會,我說的是卸了甲冑之後的那身兒,箭袖束腰,玄黑銀邊,金蟒繞身,嘿,要是沅碧姑娘穿上,肯定很神氣!」
「胡說八道!」孟雪俊突然沉下臉來,聲音冷得似結了冰,「你多大了?什麼話說得什麼話說不得都不清楚嗎?」。
樂平不忿,皺眉欲辨。瑞明暗暗擰他一下,亦是墨眸凝霜︰「哥,你昏了頭了?這種話也是能亂說的嗎?黑將軍乃是軍樞府的一等武將,皇上親封的正三品驍騎將軍,阿……沅碧姑娘一介女流,縱是有機會在簪花會中奪得魁首,今上另眼相看,頂多能讓她做個女吏或是放個巡察史什麼的,怎能同黑將軍相提並論?」
樂平一想也對,戰袍這種東西哪是尋常人能穿的?就是弄件式樣相仿的,不留神叫「有心人」盯上了,難保不會惹來禍事。他只能丟開那個念頭,低頭感嘆一聲「可惜了」,不再言語,免得說錯話又遭他兩個訓斥。
瑞明沉默了一會兒,試探地問孟雪俊︰「小子不才,也看得出孟師傅對沅碧姑娘很著緊……就這樣放沅碧姑娘自由,孟師傅舍得?」
不知是不是錯覺,牆角暗影里的人似乎抬頭朝這邊望過來。
孟雪俊輕輕按壓太陽穴以保清醒,淡道︰「腳長在她身上,我舍不得又能怎樣?拴得住人也留不住心,難道我還能拿條鏈子硬把她綁在我身邊?」
他的這個徒弟已經很久沒在他面前提起凝寶,倒時常把「沅碧姑娘」掛在嘴邊,可見心里也是有數了。
少年人貪新鮮,見著個特別些的女子便恨不得據為已有,跟小孩子拿到新玩具一樣,時間長了自然就會膩了,他覺得沒必要緊張。只是凝寶對這兄弟兩個同她對以前的那些馴教對象不大一樣,處心積慮地逼著他們獨立,卻又小心翼翼生怕傷害到他們,那種異乎尋常的關心與執著,讓他不得不防。他有意無意地將他與凝寶已互換信物的事瞞下,也算是一種試探吧。
她允嫁或許僅是想借他的手還南斗王府一個安寧,又或許是為著別的什麼。但不管初衷如何,她的人留下了,她的心就得留下。
他可沒那麼大度量能容忍他的女人在他懷里時仍想著別的男人,哪怕那男人還稱不上是個男人,哪怕那男人是他唯一承認的徒兒!
「不過說真的,我確是想讓她留下……明少爺可有什麼妙計良策,讓我孟某人也學個好?」孟雪俊眸光輕轉,覷了瑞明淺笑,慣常的慢悠悠的語調,讓人難以分辨他是說笑還是真心相詢。
瑞明垂眸,亦淺笑︰「小子閱歷淺薄,哪及得孟師傅萬分之一?孟師傅都沒辦法,小子又如何會有妙計?」
師徒兩個于人前互謙狀似疏遠,往來言語又盡是文縐縐機鋒暗藏。樂平听得心煩,看著那些爭搶不顧性命的瘋子又覺惡心透頂,干脆躺下闔目養神,堵上耳朵之前還叮嚀瑞明︰「等完事了再叫我,我困得慌。」
他那憊懶樣弄得孟雪俊和瑞明都忍不住笑了。
試探停止,孟雪俊和瑞明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孟雪俊繃緊的神經松下些來,痛便有些難忍。許是傷到了肺,他不時低低咳上一兩聲。
待得下頭的廝殺將見分曉了,他剛想起身準備下去,忽然驚天動地的一串咳嗽聲從他口中迸發出來,弄得他險些一個跟頭栽下去。瑞明不敢給他拍背順氣,只得扶穩他,偷偷注意著凝寶的舉動。
凝寶卻似听不見,仍抱手靠牆不動。
懷坤的身影在門邊晃了一下便又退回黑暗里,方幸則緊貼在門邊靜靜等待時機。
他們已議定了,兩顆朱玉果一人一顆剛剛好,是以他們可以放心聯手,不像那些傻瓜,想要獨佔卻忘了勁敵就在不遠處。
要對付一兩個傷痕累累的勝利者比對付一群瘋子來得簡單,而且他們已經試出來了,宗政家的兩個小子就是孟雪俊和凝寶的死穴。
如今孟雪俊中箭力竭,溫然肅和成玉形同擺設。屆時爭搶者分了勝負,懷坤遠射樂平和瑞明,他沖進去把白玉匣搶來,就算凝寶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兩頭兼顧。
「給我!!」
不知何時,院中已只剩下兩個……不,是兩只殺紅了眼的野獸。
刀卷了刃,劍缺了口,血在腳下匯成小泊。
一個衣衫襤褸,左手里抓著沾了黑灰的白玉匣,面露欣喜卻又警覺萬分,一個披頭散發,右臂上被火燎出的水泡和大大小小的傷口混在一起,表情猙獰殺意滿滿。
馬上就要結束了啊,凝寶眯了眯眼楮。
方幸正立直耳朵等訊號,她已驀地從暗影中躥出來,一掌一個劈斷院中那兩人的脖子,奪了白玉匣在手,一縱躍上屋頂,抓起丟在樂平身旁的雪嶺刀于袖上一擦。就在西面哨聲響起時,她大喝一聲,猛地回身奮力將雪嶺刀朝那聲源處擲去!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快得讓人反應不及。像要將積壓在她心中的恨意和怒氣一次發泄干淨般,那一擲用上了十成力道,無血不休,勢必取命!
刀鋒割裂空氣的聲響刺耳之極,及至裂空之音止,隔了好一陣兒,中刀者的慘叫才隨著那天邊初露的曙光一同將黑夜撕開!
剛跨過門檻的方幸僵住,溫然肅和成玉也驀然瞪大了眼楮。
凝寶長長地吁了口氣,瞥眼慌忙擦去嘴邊血跡的孟雪俊,皺了皺眉,緩緩轉身朝向院中,居高臨下地望著呆若木雞的方幸,嘴角一彎,笑容里卻透出種肅殺的森冷︰「懷坤已死。方幸,你是要自裁,還是要我送你一程?」
鬼手仁心,當斷則斷。海闊天空,無愧則安。
她不喜歡總是忍讓,他們咄咄逼人,但她還是給他們選擇的機會。她骨子里的瘋狂在叫囂在掙扎,他們屢次挑釁,但她還是盡了最大努力控制自己。
今夜,她已斬殺二十六人,也許,馬上就會變成二十七人……然,她無愧。
不管誰來質問,哪怕噩夢纏身,她亦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