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俊火大,凝寶也氣得很,不知是因為他說的那些話,還是他說話的口氣。
面具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臉,她嘴角揚出的那點嘲弄卻是明顯得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解釋給他听︰「只要我死在婚期之前,婚約就沒用了,何必分開說呢?」
孟雪俊攥緊了玉墜,怒然低喝︰「你胡說些什麼?」
「行了,我知道我這條命你並不稀罕。」凝寶擺擺手,沒有興趣同他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你就直說吧,另一條命,你想我怎麼還?幫你殺人?」
那句話本是孟雪俊氣急之言,她這樣一說,他倒愣了︰「什麼?」
凝寶毫不客氣︰「你會毫無目的地應下婚約嗎?不會吧?折磨什麼的都是我自己說的,可你若是只想折磨我,根本用不著這樣做。我想借你的手讓他們知道我不是可以任人擺弄的玩偶,你呢?你想借我的手做什麼?現如今,我這個背負著落鷲星之名出生的怪物,除了殺人之外,似乎也沒有可值得別人利用的地方了呢。」
孟雪俊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在你眼里就是那麼……」
「不堪」二字尚未出口,凝寶忽然逼近來,幾乎貼到他身上。他嚇了一跳,想退後,腿彎抵住了椅子,他便跌回椅子上。
她微微躬身,一手扶住椅背,一手按住桌沿,低頭看著他,眸若寒潭,波瀾不起︰「殺誰?殺懷然?他至今沒有子嗣,他死了,能繼承皇位的就只剩下你了。」
「你」孟雪俊駭然失色。他該辯駁,他必須辯駁,然而,他腦中竟然一片空白,他想不出半句辯駁的話來。
她離他太近了,伸手可及的誘惑。那雙妖嬈的桃花眼中墨色深重,像是能把人的靈魂也吸進去般,他一直以來小心地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些黑暗似乎也一點一點被勾出來。
最初的慌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興奮感。他明知不該在這時候想那些事,卻偏是制止不了。
他多年的願望,他委曲求全遠離宮廷的目的,他暗中進行著的一切……
對的,她肯出手的話,所有的事都會變得簡單。他不用再把希望寄托在那些不知是否可靠的棋子身上,不用耗費心力去辨別那些送上門來的幫手是盟友還是居心叵測的敵人……只要她肯出手。
這不是他提出來的,而是她。那意味著什麼,他清楚得很。興奮而混亂,他默默攥緊了拳頭,雲翹花玉墜的花瓣尖扎得掌心生疼。也正是因著那點疼,他才能確信這不是夢,那念頭如執拗的蛇,纏住他的心不肯放,他……許是逃不掉了。
凝寶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他眼神的細微變化全瞞不過她。
他沒有防備,她知道,所以她不怕他會說謊……他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他
「果然。」凝寶忍不住笑起來。
對的,這樣的話,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他忽然轉變的態度,他奇怪的言行……明知她目的不純,還信誓旦旦地在別人面前說非她不娶。那時候義正言辭地教訓她不該習慣做別人的傀儡,沒隔多久卻又像個主人般想盡辦法束縛她。
潛入西津王府可能會有危險,她失手的話,不論受傷還是死去,都會影響到他的計劃……呵,是的,計劃。也許他早是算好了,阻攔只是為了讓她按捺不住先開口。她是他的計劃中的重要一環,他的棋子,他不容她擅自行動打亂他的計劃。
她早該想到的,他總喜歡把人當做棋子,就像他曾經教瑞明的一樣……現在好了,一切都清楚了。她不用再為著他變來變去的態度發愁,不用再猜來猜去攪得自己心神難安,感覺真輕松啊。
凝寶直起身子,退開兩步,長出了口氣,道︰「要是你能早點說出來,我們就不必兜那麼大個圈子了。」
不是的他不是為了這個才答應婚約的孟雪俊在心里大喊。但,也只是在心里而已。
他已冷靜下來。何為輕何為重,他已分辨清楚。他確實需要她的幫助,這一點,毫無疑問。
他相信她的承諾,他相信她的身手,她的固執能讓她做得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會讓她比任何人都做得好,。
暗殺,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她出手,流血的就只會有懷然一個人。
一個久居深宮不思進取的皇者,死不足惜。他不一樣,他在宮外整整待了十五年。他懂得百姓的疾苦,他自信能給萬民一個更富饒更強大的夏侯國
而且……
「如果你做得到,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任何東西,包括讓‘家主’這個詞從夏侯國消失,包括……讓你和你的爹娘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孟雪俊一字一句地說道,那種仿佛就要看見曙光的感覺激蕩著他的全身。
這是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他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她也可以。他不會負她,就如他的誓言一般絕對。
她很聰明,她會明白的……他堅信
凝寶靜靜地看著他的眼楮,須臾,淡淡一笑,宛如嘆息般說道︰「這樣就對了……你要我做的事,我會做到。你說過的話,你自己記得就好。」
她沉吟數秒,又輕聲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希望你能保留南斗王的兵權,不要逼瑞明和樂平去做他們不想做的事。」想起那倆兄弟,她不由得彎了嘴角︰「他們會好好幫你守住南斗,我覺得……不,我確信他們有那個本事。」
孟雪俊愣了一下,眯縫著眼看著她。這不在計劃之內。如果他真的能順利繼承皇位,天下就不能再有如北宣王和南斗王一樣自握兵權的人。但……她不會退讓了,他看得出來。
孟雪俊闔目沉思,權衡利害,良久,方橫下心來,輕輕點了下頭︰「依你。」
在別人看來,他們兩個大約跟瘋子沒兩樣。都是有家回不得的人,手中無重兵,能依賴的只有彼此,卻在寥寥數語間定下天下易主這等大事,甚至已約定好事成之後她應得的報償……
然而,他知道這不是妄談,更不是空想。
她是擁有夏侯家族中其他人所沒有的純正血統的禁忌之女,北宣王為皇族精心培育出來的怪物「忠狼」祈火教千余教眾尚在她刀下如待宰羔羊,當他將京都和皇宮的地形圖交給她之後,懷然縱有再多精兵保護,又能怎樣?
不用借助兵器,她亦可奪去任何她想奪走的生命……她本身就是天下最好的兵器
孟雪俊看著凝寶微彎的嘴角,也不禁微露笑意。
他已看到懷然的結局。
那個不顧骨肉親情軟禁父皇設計誘殺手足的男人必會倒在她面前,就如當年他倒在她刀下一樣……墮入萬劫不復的冰冷黑暗
他正于腦海中細細勾勒出那個畫面,樓下突然傳來女子氣憤的叫聲。
凝寶冷不丁被點了兩回大名,忙拉開房門大聲回應︰「我馬上就下來」
她剛要走,卻被孟雪俊叫住。他把匣子和玉墜遞過去,盡量壓制著激動,柔聲道︰「以後不管有多生氣,也不要再把這些還給我。我沒有取消婚約的意思,我也不是為了那件事才答應婚約的。」
凝寶歪著頭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東西,忽地粲然一笑,把他的手擋回去︰「你留著吧,表哥。你不是說過,我四肢發達腦袋空空麼?我不會因為這種事不高興的。而且我想要的,你剛才已經說了,咱們就不用再拿這個來當幌子了。」
說罷她便轉身出門,走了幾步,又回頭,認真地道︰「表哥,以後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像剛才那樣的話就不必再說了。我是笨,可我還沒笨到那個地步吧?你連我有沒有耳洞都不知道,難道你還要告訴我,你答應婚約是因為你真的想娶我?」
她說著,自己都覺得好笑。看他臉色一變,定定地望著她,只道是他被當場拆穿不痛快了,忙再加一句︰「你也知道,我做事從來沒有失手過。你與其為**心,不如善待你自己——那麼大酒味,你真當我鼻子塞住了聞不見?」
話音方落,她便一撐欄桿,翻身躍下,輕盈有如蝴蝶。
葉陽麗婷正管下頭發脾氣把包袱當球踢呢,忽听上空衣袂經風獵獵作響,抬頭一看,一片陰影直奔她而來。
她嚇了一跳,也不曉得躲避,直愣愣地看著那陰影當頭罩下。凝寶穩穩落到她面前時,她猶在張著嘴發傻,弄得凝寶不禁笑起來︰「嘴張那麼大,等天上掉雞蛋?」
葉陽麗婷回過神來,也不管旁邊多少人看著,一把抱住她的右臂,眼楮亮亮地盯著她︰「凝寶師傅,你還收徒弟的吧?你說過齋戒七天,沐浴焚香給你三叩九拜你就做我師父,那話還算數的吧?」
凝寶吃不消她的熱情,不動聲色地把她的爪子撥下去,退開些,搖頭道︰「對不住,過期不候。而且,我已經有徒弟了……你也記得的吧?我說過,我這輩子只收一個徒弟的。」
「啊?不會吧?什麼時候的事?」葉陽麗婷又是失望又是驚奇,「真有人搶在我前頭給你三叩九拜了?」
「嗯。」凝寶瞅瞅旁邊的那三個丫鬟打扮的年輕女子,問她︰「都是你帶來的人?」
葉陽麗婷心思全不在這上頭,點點頭,皺著眉鼓著嘴嘟噥︰「那你就不能破個例再收多一個?我可是誠心誠意想拜你為師的。那時候要不是我爹嗦,我哪會晚人家一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