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老鼠洞」的出口就在瑞明身後。光線昏暗,不仔細看,很容易就會忽略掉暗門和石壁之間的縫隙。
「這扇石門很沉,該是超過五寸厚。我試過了,只有一個人的話是沒辦法推開的。」瑞明輕聲道,「周圍沒有薄弱處,也沒有隱藏的小機關。那些護衛要從這兒出去,許是全憑力氣,兩人一組,或者更多。」
力氣?凝寶樂了︰「那不是很簡單?我別的不多,力氣最多。」
瑞明也笑了︰「所以才會等你過來嘛。」說著用袖子擦了擦三稜刺,退開兩步,做出備戰姿勢,才沖凝寶點點頭︰「動手。」
凝寶深吸口氣,雙手按在石門上,左腳在前,右腳在後,壓低身子,繃緊全身筋肉,猛地使勁將石門朝前推去。
跟瑞明預想中的一樣,石門緩緩前移,發出沉悶的隆隆聲,可是其中還夾雜著一種怪異的聲響,「喀——喀——嘎——」,就像是……就像是什麼東西快要斷了?
瑞明突然明白過來這道門的機關原理,忙道︰「阿寶,停手」
然而,他慢了一步。凝寶已使出十成力道,一下子將那五尺來寬的石門推得……
整扇朝外倒下去
巨大的轟隆聲中,塵灰石屑亂舞。凝寶抬手擋住口鼻退回他身旁,詫異地道︰「你剛才說什麼?」
瑞明看著石門底部露出的那一小截細鐵棍,眼角不自覺地抽了兩下︰「這扇門是以細鐵棍做軸,可以旋轉的,其實你只推一邊就行了……」
凝寶一愣,看看石門,又抬頭望著他,眼楮瞪得老大,表情很無辜︰「誰叫你不早說?」
對嘛,這根本不能怪她嘛,她對機關又沒什麼研究,哪會想到這門可以旋轉?
不過,也許就是因為設計者想著外來人不大可能弄明白這扇門的玄機,才會放心地不在門外布置守衛吧。
凝寶看看外頭那個燈火明亮的世界,拍拍手上的灰,扭頭見瑞明還在那兒望著她發呆,訕笑一聲,道︰「哎呀,甭管它該怎麼開,現在不是已經開了?快快快,咱們辦正事去——你沒听見嗎?有很多人朝這邊來了。」
來再多,有用?就她這種力氣,隨便拿塊板子就能甩翻一大批吧……瑞明苦笑著走出去︰「往哪邊?左還是右?」
凝寶卻不答,把那石門給立起來,將石壁上的空洞補上。旋轉門無法再旋轉,本身的重量還是能阻擋一會兒援救者們的,能用就不要浪費了。
瑞明看著她把石門當木板一樣輕松擺弄,不由暗忖︰如果他戴著全套鎖龍箍起居行動,過個三五年能不能也練出她那樣的力氣呢?
想變得強大是每個男人的夢想,他被那念頭糾纏著,簡直沒辦法再思考別的事情。
凝寶叫了他兩聲,他沒應。她听著漸漸靠近的腳步聲,不禁有些急躁,推了他一下︰「喂,別發呆,我可不想在這兒耽擱時間」
瑞明回過神來,趕緊跟著她走。
避開聞聲而來的護衛,大約走了十來丈遠,他們眼前便豁然開朗。
這是所地下宅院。和荒火洞中的情形相同,亭台樓閣游廊池塘無一不有,只是庭院里的花樹不是真的——金玉為枝,翡翠為葉,瑪瑙寶石攢作花朵,燈光之下,絢麗非常。
包金柱撐著檀木頂,幽香四溢,竟是用了沉香木來雕扶欄。粉玉荷花、碧玉荷葉,池塘中的青石上伏著的小烏龜也是用墨玉雕成的
極盡奢侈,連瑞明也不禁瞠目︰「原來西津王這麼有錢……」
凝寶從那種視覺沖擊中緩過神來,眼神驀然陰沉︰「看看這些東西,就知道那些村落為什麼會荒廢至今了。」
沒走多久她便發現,這兒的格局布設和地上那個王府一模一樣……這里才是真正的西津王府,西津王的逍遙鄉
不理人民死活,自顧自己舒爽,凝寶最見不得這種人,會應下孟雪俊的事,大部分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
忿然很快便升級成怒意,她覺得揀暗處隱藏身形完全多余,于是拉著瑞明大大方方走到燈光下,沿著游廊穿堂過戶,不管遇到護衛還是婢女,一律放倒沒商量
實力擺在那里,不幸跟他們打了照面的人,沒有一個來得及呼叫反抗便趴倒在地。
「等被引開的護衛趕過來給他們解了穴,只怕會很麻煩。」瑞明輕聲提醒。
凝寶瞥他一眼,欲言又止。瑞明不由詫異︰「怎麼了?你另有打算?」
凝寶低頭想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早上你不是叫我自己好好想想麼?我想過了,我不喜歡殺人。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想殺人。」
瑞明愣了一下,旋即粲然︰「那我們這趟就要多辛苦些了。」
凝寶偷眼覷他,見他沒有嘲弄的意思,有些愕然︰「你不覺得我很奇怪?我之前殺了那麼多人,現在又說……」
瑞明笑眯眯地打斷了她的話︰「你爺爺讓你殺的人大多是死囚,你不動手他們也難逃一死。你表哥懷雅推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下蛇窟,死了也不能說無辜。祈火教的人沒有哪個手上是干淨的,他們不死就太沒天理了。至于上次……要不是他們咄咄逼人,又重傷了我師父,你也不會用那個法子讓他們自相殘殺吧?」
凝寶怔怔地看著他,良久,輕輕點了下頭。
瑞明揉揉她的腦袋,笑道︰「這不就結了?你又沒有濫殺無辜,何須介懷?」
凝寶咬了咬下唇,遠遠瞧見個婢女過來,她忽然提氣縱身朝那婢女飛掠而去。瑞明尚未看清她的動作,那婢女便躺到了地上,而凝寶已不知何時回到了他身旁,正解開束袖口的布帶打算重新裹系。
瑞明大為感慨,不知不覺便把心里琢磨的事說了出來︰「什麼時候我才能練到跟你一樣厲害呢?」
凝寶驚訝地抬頭看看他︰「我厲害?」
瑞明點點頭︰「以前爺爺請來教我哥哥武功的那兩位武林名宿只怕都及不上你一半。」
凝寶露了笑色,可僅是一瞬,眼神就黯淡了。「跟我一樣有什麼好?」她輕聲說道,「再厲害也不過是個怪物罷了。」
是啊,如果可以,她情願生在貧家小戶,不會武功不懂殺人為何物,到年紀了就嫁人生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地過完這輩子……
「你怎麼能這麼說自己?」瑞明的聲音里帶著難掩的怒氣,「那些人說你是怪物,那是因為他們不如你嫉妒你,你自己這麼說自己算怎麼回事?」
凝寶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發火,心里有些不安,口中卻道︰「這是事實。」
「什麼是事實?」瑞明反問道,眉間擰出個川字。
他很少這般聲色俱厲地跟凝寶說話,凝寶嚇了一跳,聲音不自覺就小下來︰「朔夜祭那天我殺了那麼多人,剛才我又把那麼重的石門推倒了……尋常人哪會那般冷血?哪會有這樣的怪力?」
瑞明沒吱聲,停步轉身,伸手捏著她的下巴迫她抬頭正視他。他看得出,這根刺扎在她心里已經很久,她盡量不去踫觸,但他人偶然的一聲「怪物」就能讓那痛錐心刺骨。她不相信自己是怪物,可說的人多了,她就沒法不疑心,沒法把自己當尋常人看待,就像……他以前一樣。
「阿寶。」他定定地望著她的眼楮,說得很認真,「我沒有你那樣的力氣,武功也不如你。但是你知道的吧?我以前所學的一切不是為了助人救人,我以前裝傻纏著你也不是因為喜歡你。我把人命視為兒戲,我覺得所有人都不過是我手中的棋子,我甚至處心積慮折磨我哥哥和我爺爺……是你救了我,阿寶。如果你是怪物,那我是什麼?」
凝寶愣住,神情茫然,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的手指在她唇上輕輕滑過,他低聲呢喃,嘆息一般︰「所以不要再說自己是怪物了。你不是,我也不是……明白嗎?」。
燈光碎在他的眸子里,深沉的墨色中,金色的光芒在輕輕躍動。她忽然想起陽光破開陰霾時的情形,心中的那片黑暗似乎也被什麼劃破了,一點點明亮起來。
凝寶想笑,鼻子卻酸酸的。
「我不是怪物嗎?」。她輕聲問,生怕打破了什麼般小心翼翼。
她看見他溫柔的笑容,她听見他肯定的答復,心中百感交集,歡喜卻尤為突出——歡喜,幾近狂喜。
「我不是嗎……」她忍不住笑了,有濕熱的東西慢慢從眼中流下來,沾濕了臉頰,也沾濕了他的指尖,「我第一次听別人這樣說呢。」
她笑了,瑞明卻慌了︰「誒,你不要哭啊。」
凝寶微怔之後便搖頭︰「沒有啊,我沒哭。」她模模臉上的淚水,笑得愈發燦爛︰「這不是眼淚,這是髒東西……早該扔掉的髒東西。」
瑞明一愣,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彎了嘴角,將她輕輕攬入懷中,低聲笑道︰「那麼,衣服借你……不要把鼻涕也抹上去。」
那種寵溺的語氣勾出了更多的淚水。凝寶把臉埋在他懷里,任淚浸濕他的衣襟,嘴角笑意不褪,口中卻道︰「什麼了不起的料子,髒了我賠你十件——大男人別斤斤計較,又不是小孩子」
大男人?瑞明收獲意外之喜,眼角笑意愈發地濃。
听見游廊兩頭傳來的腳步聲,他兩個驀然分開,一個往前縱躍,一個轉身朝後飛掠,幾乎在同一時間將來人撂倒,又在同一時間回到原地。
「我喜歡做凝寶,別人就不能逼我去做夏侯霖羽,是不是?」凝寶扯下臉上面具,拿袖子抹去臉上淚痕,仰頭看著他,神采飛揚,活力十足,不同以往。
瑞明心中一喜︰「嗯。」
「他們害怕我,那是因為他們技不如人,不是因為我是什麼怪物,對不對?」
瑞明眼楮都亮了︰「對」
凝寶嘿嘿一樂,伸手道︰「把烏蛇鞭給我。」
瑞明不明所以,還是乖乖把腰間的烏蛇鞭解下來遞給她︰「你要做什麼?」
凝寶笑而不答,驀地揚鞭一下,砸得那沉香木欄桿四分五裂。
她滿意地把鞭子纏到左腕上,踏著倒地的欄桿走到庭院里,提氣縱身跳到那游廊頂上,沖那燈火最明亮處高聲道︰「相思燻教坊第一馴教師凝寶特來拜會王爺——今夜,凝寶定當好好款待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