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平淡的語氣揭露可怕的秘密,瑞明信心十足地等待著金順澤的假面具月兌落的一刻。
可是他話音未落,凝寶的斥責聲便于屏風後響起︰「你哭什麼?很委屈麼?就算主意不是你出的,命令不是你下的,那百八十條人命是開玩笑的麼?你身為西津王,不顧著轄下民眾,以為打個金老鼠洞別人就奈何不了你了?華陽縣往西直到周文鎮,十村倒有八村荒……我問你,瘟疫是哪年的事?離現在多少年了?你有本事造這麼個老鼠洞,難道連幾個村子都復興不了?」
她似乎並未听見瑞明所說的話,與先前一本正經的數落不同,這一回完全是在訓斥,聲音很大,怒氣沖沖。她約模是氣急了,說完了又是兩鞭子,抽得比先前狠,以至于外間的四個男人都不自覺地一哆嗦。
西津王口中的物事大約是取出來了。他卻沒有尖叫哭號,只隨著鞭子落下的聲響低低哀叫兩聲,隨後便哽咽著申辯︰「哪里是我願意這樣的?你當我願意這樣嗎?」。
這話一出,外間的四個男人都愣住。金順澤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起身想要進去,忽然一陣冷風掠過,「篤」地一聲,三稜刺就釘在了椅背上。
「坐下。」瑞明笑得很溫和,「阿寶馴教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打擾。」
金順澤下意識地看向蹲在牆角處的鐘明,恰鐘明也回頭看過來。兩人視線相接一瞬,鐘明便別過臉去,抱頭繼續面壁。
金順澤惡狠狠地瞪著他的背影,半晌才慢慢坐回椅子上。
不要慌,不要怕,細節有偏差也不要緊,大局不會變就行了。他暗暗告訴自己。但那種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如坐針氈,茶水灑到手上也沒發現。
瑞明慢條斯理地把三稜刺扯回來,順勢在世子身旁坐下。看他盯著那盤酥餅發呆,像是想吃又不敢吃,瑞明不由得揚了揚嘴角,輕聲道︰「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也沒好處的,世子大人。」
肉山世子渾身一震,瞥眼瑞明,低頭不語。
瑞明一面听著屏風後那兩人的對話,一面提防著金順澤。
這個自作聰明的小子大概還不清楚他是在和什麼人打交道吧?瑞明的嘴角牽起絲嘲弄。
很可惜,不管金順澤願不願意,事情已經在朝著預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了……連孟雪俊都對凝寶束手無策,長年待在荒火洞那種地方的人難道會比孟雪俊更聰明?小看凝寶,乃是一切禍患的開端,想必金順澤很快就要有切身體會了。
屏風後,西津王還在含糊不清地申辯,語無倫次,言不切題。
凝寶听了一會兒,不耐煩起來,鞭子驀地抽在地上,脆得扎耳。她嗤鼻以對,毫不掩飾鄙夷之意︰「行了,你不用說了,廢話連篇不知所雲……我只問你,你知不知道你拿來鋪地的這些玉石價值多少?拿一塊出去能養活多少人?不知道?不知道你還好意思狡辯」
突然又是一聲脆響,不知什麼物件慘遭她毒手,叮鈴 啷響成一片。隨後,她冷哼一聲,口氣頗為輕蔑︰「你說你什麼都不做,無功無過我都不會來找你了。可你想想你都做了些什麼,嗯?放著百姓死活不理,早先是與東明的人勾結,這會兒又為著取消護兵的事想跟朝廷頂牛……嘖,你說你要是有那個本事頂牛我都不說什麼了,可你有麼?你沒本事就老老實實蹲在你的老鼠洞里不要出去就好了嘛。千方百計要拉我表哥下水且不說,你覺得跟東明的葉陽家結了親,葉陽大人就會幫你了?笑話你當天下人都跟你一樣蠢啊?」
按輩分,她還得稱西津王一聲叔父,如今卻不客氣地把他當做傻子來譏諷。西津王這個當事人還沒做出反應,外頭旁听的世子倒先坐不住了,猛地站起來,抬手就想掀翻茶幾以示憤怒。
瑞明卻趕在他動手之前「啪」地一聲把三稜刺拍到茶幾上,笑眯眯地低聲「勸」道︰「阿寶的脾氣不大好。要是惹惱了她,說不定就真的不止五十鞭了。」
于是肉山世子重又記起了「夏侯霖羽」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怒氣瞬間便被恐懼和怨恨所代替。他吃力地坐回去,偷偷瞪瑞明一眼,把臉別到一邊,動作大得連臉上的肥肉都晃起來。
是個連怨恨都不敢光明正大的人呢……瑞明有點同情他了,輕聲道︰「把左手給我,我再幫你號號脈……說不定這毒我能解。」
肉山世子一愣,扭頭看看瑞明,又轉頭看看金順澤,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
「不用你假好心。」他低聲道,拒絕得並不堅定。
瑞明也不強求,抱手靠著椅背,繼續關注屏風後的事態。
沒過多會兒,肉山世子忽然把左手伸過來,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嘴唇動了動,卻是說不出乞求的話,只靜靜地注視著瑞明。
瑞明瞥眼無心理會這邊的金順澤,微微一笑,仔細給世子號過脈,又瞧過他的舌苔和眼底,沉吟數秒,低聲問道︰「你以前是不是吃什麼都不香,能不吃就不吃,夜里睡不安穩,盜汗、心悸,夏天也手腳冰涼?」
肉山世子眼楮一亮,偷瞄眼金順澤,沖瑞明點了點頭。
瑞明又問︰「那你現在是不是一看見吃的就想吃,東西不吃完就停不下來,吃完了就犯困,一睡就睡八九個時辰,經常氣喘、頭暈,手腳無力?」
肉山世子激動了,用力點頭還不算,又壓低聲音道︰「我不是什麼都吃得下,只有大管家做的……」說到這里,又習慣性地扭頭去看金順澤,見金順澤只顧著豎直耳朵听屏風後幾不可聞的低語,他這才松了口氣,補充道︰「不止是我,父親也一樣。」
醫者需經「望、聞、問、切」方可對癥下藥,他肯開口,瑞明不由心喜——凝寶做事有分寸,不用人操心。金順澤若是敢鬧騰,凝寶不動手,鐘明該也不會放過他。西津王畢竟安安穩穩做了幾十年的王,說的話不能全信。而世子年紀尚幼,眼界尚淺,就算能編出謊話來怕是也圓不了,若是他從世子口中找到解謎的線索,凝寶便不必再費腦筋去撬西津王的嘴巴了。
瑞明打定主意,不再去凝神細听凝寶和西津王的對話,把心思都放到世子身上來。
然而,他似乎低估了世子對金順澤的忌憚。世子確是知無不言,言的卻都是有關「怪病」的事,至于受了金順澤的掣肘、軟禁楊尚同、設伏要拉孟雪俊下水、向東明貴武苑求親之類的事則只字不提,連個暗示都沒有。
「你真的能解掉我身上的毒吧?」世子大人像是看不出瑞明的郁悶,眼楮亮亮,喋喋不休,「你隨便號號脈就知道我是中毒了,比管召總領悄悄找來的那些大夫可高明多了……」
他和西津王的厭食癥已有十年之久。今年八月他無意中在茶樓結識了金順澤,去金順澤在城中租賃的小屋做客時,金順澤做的幾道小菜讓他胃口大開。他便將金順澤帶進府里做廚子,沒想到金順澤做的菜連西津王也愛吃……不,不止愛吃,簡直是除了金順澤做的菜便吃不下去。
糾纏了他們父子整整十年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痛苦終于得以解決,全家人都很高興,沒人覺得他們在短時間內發胖是件奇怪的事。結果兩個月不到,他們便因暴食酣眠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緊跟著,一向恭順謙卑的金順澤就……
他本以為不可能有人救得了他們了,而今瑞明卻說有希望,叫他怎能不激動?
「悄悄?」瑞明忽然眯了眯眼楮,「王爺和世子爺看大夫也需悄悄?」
世子大人還沒從激動里回過神來,順口便道︰「沒辦法,要是讓大管家知道的話,縱是父親退位,我也坐不上那個位……」突然發現說漏了嘴,急忙捂住嘴巴,驚恐地看向金順澤。
金順澤本就因著用盡全力也听不清屏風後兩人的談話而惱火,此時听得世子失言,更是怒意難擋。
他扭頭來覷著世子冷笑一聲,正要開口,卻听西津王突然提高聲音說道︰「你看得見人民受苦,難道我看不見?你以為我不想像宗政王爺那樣做個好王爺,讓人民安居樂業?想父親在世時,朝中就不知有多少雙眼楮在盯著我們。我們又不是正經夏侯族人,要不是父親做了大將軍,戰功了得,我們也不會改了姓氏……」
頓一下,他又道︰「父親過世之後,他們要兵權,我便想了法子讓他們名正言順地收回去,他們卻還不滿意。要是他們只對我下手也就罷了,可他們連榮殊都不放過你知道這十年來我們一家人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嗎?我曉得有人在湯藥補品中動手腳,我也曉得下藥的人是誰,可我能怎麼樣?我知道那個姓金的小子是朝廷要犯,我也知道他給我和榮殊的藥只是能讓我們死得慢一點,可我能怎麼樣?這是個機會啊,十年來唯一的機會兵權已經交出去了,我手里的護衛和護兵加起來也敵不過一個鐵騎營,他在這個時候說要遣散護兵,分明就是要動手了。我再不抓住這個機會,我的妻兒……我們孔家怕是真的一個人都留不下了」
是啊,為了孔家,為了妻兒,他不得不放手一搏。只要能讓這只皇室忠狼站到他這邊來,今上……那個至今還心心念念等她繼承家主之位的男人該就不會再對他們下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