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話剛說到一半便挨了桂大姐一記耳光。桂大姐出手很重，她捂著臉退了好幾步，險些把椅子也撞翻。
回過神來，她頗覺委屈，眼圈紅紅地想申辯，抬眼見桂大姐冷冷地看著她，到嘴邊的話就不敢往出說了。
桂大姐盯了她很久，久到她不自覺地打起哆嗦來。可還沒等她跪下求饒，桂大姐便突然笑了一聲，神情也緩和下來︰「不想再挨打就管好你的嘴巴。我……呵，我可不記得我有答應過誰那樣的事情呢。」
那小丫頭頓時眼楮一亮，揉揉被打紅了的臉頰，道聲「我記住了」，利索地翻過側窗，一陣風似的朝後門去了。
桂大姐撩撩頭發，笑了。
地下王府里有七十多萬兩黃金，白銀珠寶玉器無數，一個貴妃的頭餃就想把這些全換走？
哼，做他的千秋大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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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吞盡夕霞的剎那，西津城外西郊那座沉寂了多年的豹場忽然熱鬧起來。
銹蝕的鐵鏈銅鎖已被取下，兩扇三人高的銅釘包鐵大門已被擦得錚亮。
數十身著靛藍勁裝的年輕男子提著淡紅三角紗燈在門前列做整齊的兩行，個個的臉都板得死緊，說好听點是嚴肅，說不好听點那就是活像是誰人欠了他們債不還……嗯，還真是有革宿派的特色呢。
瑞明嘲弄地笑了笑，抬手想將雪貂皮大氅的帽子往上撩撩。耿長老立馬靠過來扣住了他的脈門︰「不想吃苦頭就老實點。」
瑞明淡淡一瞥他，又低頭看看被扣住的手腕，扯扯嘴角，慢條斯理地道︰「我有不老實嗎？我覺著我就跟長老們一樣老實嘛……耿長老，你打算牽著我的手進豹場？兩個大男人這樣會不會太難看了點啊？」
耿長老臉一黑，縮回手來，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也就現在能耍耍嘴皮子了。待會兒斗獅會開始了，你別一來就嚇得尿褲子就算給你爺爺長臉了。」
瑞明聳聳肩，懶得跟他閑扯，只暗暗觀察著豹場外面的守備情況。
革宿派的節儉和討債手段齊名。弟子統一著裝，一是方便辨認，二是本地產的棉布要比其他布料便宜得多。出門討債的弟子多是風餐露宿，偶爾住回客棧也是撿那價格低廉的客棧，睡最便宜的大通鋪。沒有任務的弟子留在派中，一日三餐都吃大鍋飯。四位長老瞧著待遇稍好些，但想想私下里斗得死去活來的四個人吃飯總在一起吃，共享三菜一湯……
說他們節儉都輕了，小氣摳門還差不多。
若不是每名弟子每個月可以拿到二兩銀子的「養家費」，有任務的弟子更有十兩到百兩不等的「門頭紅」，估計革宿派早都因為收不到人而解散了。
瑞明原先還想著斗獅會十五年一次，又有大批武林人士觀禮，革宿派怎麼說都會弄得體面隆重，現在看來，除了弟子們的衣服干淨點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佔地三畝的環形豹場外圍每間隔六尺有佩劍弟子一名，八個出入口都有迎賓隊伍的話，那麼外圍的守備人數不會少于七百。屆時若是有人突圍，守在外頭的人只要把門一關……
這兒果然是個甕中捉鱉的好地方。
「明少，這邊請。」耿長老不客氣地推了瑞明一把。
瑞明扭頭瞅瞅就此停步的鄭長老等人，笑了笑，慢吞吞地跟著引路的耿文荃朝前走去。
此入口面沖西南，門洞寬五尺，長一丈六尺，頂修得極低，站在門外朝里看，便會讓人有種不低下頭就過不去的錯覺。
耿文荃忽然停住腳步，後面隨即就有六個提燈弟子上前開路。瑞明看著那黑黝黝的門洞，遲疑了一下，耿長老便不失時機地譏笑︰「怎麼，這就怕了？」
瑞明沒理他，定定神，盡量放慢腳步。他預想過凝寶突然從某處氣勢洶洶地殺過來，也預想過不經意地一瞥就能發現鐘明喬裝改扮混在革宿派弟子當中，現在兩種情況都沒發生，他心里難免有點忐忑。
他走得太慢，明顯是在拖延時間。耿長老一眼看穿，冷笑一聲，一把將他推了個趔趄︰「別擔心，鐵棘網和弓弩手都準備好了……我們對七爺那麼忠心，七爺既然指名你做他的繼承人，我們怎麼可能會放任別人來跟你搶呢？」
鐵棘網、羽箭、弩矢，慣于近身戰者的克星。而所謂鐵棘網，乃是以細牛筋織網，上瓖大量鐵鉤倒刺。目標物被裹住之後，越是掙扎網便會收得越緊，鐵鉤倒刺盡皆入肉，無異酷刑。天鳳三十一年，應天帝下旨收繳焚毀此物，明令禁止民間制造使用此物，私藏即與謀逆同罪。天狩元年，敦禧帝允刑部督捕司有限制地使用此物，專用于抓捕武功高強的逃犯。長聖元年，今上將此物歸入軍械類中，鐵棘網的制造圖紙便由刑部尚書轉給軍樞府保管。
如今革宿派既有成品又有膽子對夏侯家族的下任家主下毒手，必是得了今上允許。
冒著激怒北宣王和驍騎將軍的危險也要拿住凝寶引出七爺，可見今上想要七爺死的決心有多大，只是……
葉陽家的「送親隊伍」既然是圍剿的主力，那麼葉陽恭成該是在隊伍出發就已得知今上要對凝寶不利。明知有危險，他為什麼要把獨生女兒送到凝寶身邊來呢？
瑞明皺眉沉思，耿長老只道他是在害怕，又譏諷了幾句。瑞明被他擾得心煩，臉一沉，以冷笑回應︰「怕嘛，談不上，擔心倒是真的……一想到活著得不到清淨，黃泉路上還要听長老們嘮叨抱怨，我就擔心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耿長老一愣，反應過來氣得臉上刀疤都扭曲了。事關重大，瑞明現在還不能死，他只好攥緊了拳頭一路走一路咒罵，粗話連篇不堪入耳，半點大派主事人的風度都沒有。
前面引路的弟子雖是驚詫，卻沒人敢回頭看。而外面的弟子在他們進入門洞之後就及時關閉了鐵門，不至于被耿長老不合身份的言行嚇到。
瑞明听他罵了好一陣兒，才淡淡打斷他的話︰「自古皆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掂掂自己有幾斤幾兩，得點甜頭就妄想與虎謀皮的，往往九死一生……但願耿長老是運氣最好的那一個，讓我在九泉之下也有點安生日子過過。」
耿長老怒不可遏，運足內力一掌拍在身旁石壁上，那光滑的石壁頓時多出個陷下去半寸來深的手掌印。
引路弟子皆是嚇了一跳，停住腳步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喘。瑞明卻僅是淡淡一笑︰「希望到了藏弓烹狗之時，耿長老也能有此刻的氣勢。」
他言畢便闊步向前，毫無階下囚的自覺性，倒催促提燈弟子快些引路。
再往前走，壓抑感不減反增。這條路是新近打掃過的，腳下的青石板路面卻仍隱隱散發出古怪的腥臊味和淡淡的鐵銹味。前行六丈之後，路分岔作三條。
提燈弟子將他們引進了正前方的那條巷道，兩旁石壁每隔一丈便有一個三鉤鐵托朝上托住個淺銅盤，盤內裝滿了棉籽油，盤中央有根細管直立著，管口露出一段燈芯。
六名弟子將之一一點著，巷道內便亮堂不少，青石板縫隙里那些干涸發黑的血漬也暴露在眾人面前。
原來是獸道……瑞明眯了眯眼楮，扭頭沖耿長老笑道︰「有生之年能走一趟獸道，多難得的機會啊。難怪鄭長老他們不敢同您爭呢，耿長老。」
耿長老四歲隨父習武，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又因著在革宿派中的地位，換做別人，誰敢這般頻頻挑釁嘲諷？
偏是瑞明拿準他不會動手，見好也不收，瞅著機會就要撩他兩句，弄得這條道上不知多出多少個手掌印。
再往前，鐵柵擋路，有弟子將右側石壁上的那個鐵托往上一抬，鐵柵緩緩升起，巷道內無燈，唯遠處隱有一點光亮定定地懸在半空里。
六名弟子退後，耿長老突然在瑞明身上飛快地點了幾下，又猛地將他朝巷道內一推，伸手將鐵托拉下又往右一拉，鐵柵下沉再度嵌入地面那道狹長的石縫中，遠處隆隆作響，像是什麼東西升起來了，光亮便伴著冷風驀然涌入巷道。
「行了，你也過足嘴癮了，剩下的力氣就留著應付‘雙獅’去吧。」耿長老將收繳來的烏蛇鞭從鐵柵的縫隙間扔進去，冷笑道︰「別死得太快，不然小丫頭趕來替你收尸卻只找到些肉碎，那我就太過意不去了。」
瑞明揉揉肩頭，又揉揉後頸，躬身把烏蛇鞭撿起來，卻是站著不動。
耿長老一副「我就曉得你會這樣」的神氣，抓住鐵托，又道︰「你若不往前走，我便降下石頂，讓你嘗嘗被壓成肉餅的滋味。」
瑞明卻似沒听見，慢條斯理地把烏蛇鞭纏到腰上，將大氅解下來扔到一邊，理理頭發，撢撢衣擺，這才轉過身來看著耿長老微微一笑︰「別擔心，我只是還有幾句話要同講。」
耿長老輕蔑地哼了一聲︰「交代遺言麼？也好，說吧，省得你死不瞑目。」
瑞明退後幾步，用種憐憫的眼神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兩遍，忽然長出了口氣，像是如釋重負︰「抱歉，我要收回剛才的話……」
耿長老樂了︰「事到臨頭才後悔，會不會太遲了？」
瑞明擺擺手︰「不是全部，只有那句‘但願耿長老是運氣最好的那一個’，我必須收回。」他說著抱拳恭恭敬敬地朝耿長老一揖到底，態度那叫一誠懇︰「黃泉路上有四位長老相伴，瑞明深感不幸。但事已至此，瑞明也無力回天，還請長老們速速著弟子準備壽衣冥棺，免得四位死不瞑目。」
耿長老勃然大怒，正要斥罵。瑞明已轉身、提氣、屈膝，猛地朝那光亮之處疾掠而去。
冷風送來他的笑語，驚得耿長老一顆心涼到底——
「可惜啊可惜，若是耿長老不動用內力，子時便可與鄭長老他們同赴黃泉。如今嘛……呵呵，只好委屈你在奈何橋上等他們一個時辰了。」